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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因此胡林翼在會試以前,就住在江寧督署讀書,有暇便走馬章台,選歌征色;陶澍知道了,不但沒有一句話的責備,而且交代帳房,胡林翼如有所需,要多少給多少,他的看法是,胡林翼將來要為國宣勞,根本沒有工夫來講究個人的享受,應該趁現在預作補報。

  會試落第,依舊回到江甯,陶澍要了落卷來看過,認為名落孫山,非戰之罪;而且也意料得到,曹振鏞主持會試是庸人之福、才人之厄。又問,還有甚麼人被委屈的?胡林翼答說:同遭厄運的,有一個湘陰的舉人左宗棠。胡林翼沒有他的落卷,但有他落第以後所做的八首詩。

  這八首詩是七律,題目叫做「燕台雜感」;不用「春明」、「京華」,用由燕昭王築黃金台招賢的典故而得名的「燕台」,就知道這八首詩中,不免有懷才不遇之歎的意味在內。

  但詩中絕無個人得失縈心的怨望,一開口便是以天下為己任的闊大語氣;而又彷佛諸葛亮在隆中靜觀世局的心境,第一首是:「世事悠悠袖手看,誰將儒術策治安,國無苛政貧猶賴,民有饑心撫亦難;天下軍儲勞聖慮,升平弦管集諸官。青衫不解談時務,漫捲詩書一浩歎。」

  「『天下軍儲勞聖慮,升平弦管集諸官』,臣不如君,語雖含蓄,其意自顯,寫得好!」陶澍接下來看第二首,剛念得第一句:「紇烈全金功亦巨」,便咽住了,默默看完,方始問道:「我記得金太祖之後,姓『紇石烈』;紇烈是不是紇石烈的簡稱?」

  「是。」

  「紇石烈一族在金朝是世家,出過好些大將;『紇烈全金』是何事蹟,查過沒有?」

  「書箱裡沒有帶《金史》,還沒有查過。」胡林翼答說:「應該是指本名胡沙虎的紇石烈執中。此人雖暴虐專橫,弒衛紹王允濟,但迎立宣宗,延金祚二十一年。允濟庸懦,為蒙古所輕,如果仍舊在位,早為蒙古所滅。此或者就是『全金』之說的由來。」

  「不錯,應該就是這個說法。」陶澍點點頭;接著皺起雙眉,「可是在此時此地,用此典的含意何在呢?你看第五首的第二聯:『客金愁數長安米,歸計應無負郭田』,這『客金』二字,不是指大清朝的都城嗎?」

  「是。」胡林翼答說:「本朝出於女真族,當初太祖高皇帝自稱『金國汗』;清之國號即由金而來;直到太宗文皇帝始禁人稱金。」

  「然則用『客金』之『客』,是自居于哪一國的人呢?」

  胡林翼懂得他岳父的意思,以左宗棠指清為金是觸犯忌諱,所以特為搬出清太祖來作辯解;但「客金」二字確有語病,只好不作聲了。

  「他是哪裡人?」

  「湘陰。」

  「喔,你剛才說過。」陶澍說道:「我以為他是衡陽人,受了王船山的影響。」

  「即使不是衡陽人,一定也會受王船山的影響。」

  「雍幹兩朝,文網太密;如今民氣倒是該發抒了。我很佩服此人,胸襟闊大,敢作敢為,可望成為治世之能臣,有機會倒想見見他。」

  「那容易。後年會試,他總還要北上的,請他先到江寧來盤桓幾天好了。」

  「到時候再說吧!」陶澍又問:「他詩中借用東坡的成句:『答策不堪宜落此』,一定是策論不中主司的眼才落第的?」

  「是。」胡林翼感慨地說:「沒有第二個徐熙庵了。」

  提到此人,陶澍想起一件事,急急問說:「聽說他去年及時消弭了一件戶部銀庫的巨案,是怎麼回事,你可有所聞。」

  胡林翼不但有所聞,而且知其詳,因為他是聽徐熙庵親口所述。熙庵是徐法績的別號,他是陝西涇陽人,嘉慶二十二年的翰林,以親老歸養,家居了十年。道光九年起複,由編修調補禦史,侃侃直言,皇帝特為召見,奏對稱旨,調為刑科給事中,奉派稽察銀庫。

  這是個有名的美差。原來戶部銀庫,漆黑一團,庫存多少銀子,只「北檔房」有帳,但銀數隻存在於帳房,實際上庫存多少,誰也不知道。因為庫銀被盜,已將近兩百年之久,從來也不曾,或者說無法徹底盤查之故。

  盜庫銀的是庫丁,照例須旗人充當,但大多為漢人冒名頂替;庫丁三年一點,每到點派時,必須事先打點,滿缺的管庫大臣、尚書、侍郎及銀庫郎中等,無不分潤;一名庫丁須花到六七千銀子。每逢點派時,都有拳師保護,以防劫持;否則點而不到,註冊除名,那六七千銀子就算白花了。

  言官稽察銀庫,一年一派,照例為監察禦史、給事中滿漢各一員;只要一見上諭,戶部就一定會來送禮行賄;一受了賄,即為此輩所挾制,噤若寒蟬。如果膽小不敢受賄,就必須裝聾作啞,不聞不問,否則便有性命之憂;嘉慶年間,有個名叫趙佩湘的禦史,奉派稽察銀庫時,十分認真,以致被人在食物中下毒而死,因此潔身自好、不肯同流合污的言官,一到銀庫,是連茶都不敢喝的。

  不過整頓銀庫的積弊,代有其人,最近的一次是在道光二年,刑科給事中的杭州人陳鴻,奉派稽察銀庫;他的妻子極有見識,跟陳鴻說:「你可以把我送回杭州去了。」陳鴻不明其故,她為他解釋:「這是個有名的好差使,我怕你定力不夠,把握不住,會有不測之禍。我不忍看你綁到菜市口。」宣武門外菜市口,是大辟行刑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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