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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這就可想而知了,恤典一定異常優厚,入祀賢良祠,賞銀二千兩治喪,派穆彰阿帶領侍衛十員前往奠酒,並定正月廿九日親往賜奠。曹振鏞有兩個兒子,長子死在父前;次子曹恩濙早在曹振鏞七十生日時,便已賞給舉人,准予一體會試,但至今四科,一次也沒有考上;不過他有「欽賜舉人」、「一品蔭生」兩個頭銜,此時又蒙「賞給四品卿,俟服闋遇有四品京堂缺,著該部開列請補。」這還是賜恤的第一步;「應得恤典,著該部察例具奏」,等吏部奏上以後,還另有恩典。

  曹振鏞之死,自然是朝士在這年新正聚晤宴飲時的主要話題,大家都認為遺褶而附有十幾個夾片,是件前所未聞的不可思議之事。向來奏摺中附夾片,都是一片陳奏一事,以便於皇帝抽出來單獨處理,倘或夾片不發交軍機處,就不知道所奏何事?因此可以推想,這十幾個夾片,一定是對某人或某事有所評論及建議;尤其是對人,何者宜重用,何者宜黜降,不久便可看出端倪。

  而有一點似乎可以確定的是,曹振鏞一定力保了戶部尚書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穆彰阿;因為特派穆彰阿帶領侍衛十員前往奠酒,有告慰曹振鏞之意,意思是:你說穆彰阿可以信任,我照你的話辦了。

  於是穆彰阿如何報答曹振鏞,便亦成了話題,就眼前而言,最容易的事,便是為曹振鏞求取一個美諡。軍機大臣中文孚與潘世恩不起作用;起作用的王鼎,雖然科名及入軍機的年分都早於穆彰阿,但尚未入閣拜相,而擬諡是內閣的職掌,歸典籍廳辦理,由兩名內閣侍讀學士,專司其事。

  大臣賜諡,照規制,非翰林出身,不得諡文,但大學士是例外,以軍功而拜相者,亦得諡文,如福康安、勒保等,都諡文襄。因此,如為曹振鏞擬諡,只要擬一個字就行了。內閣擬諡,皆出於一部名為《鴻稱通用》的書中;此書共上、中、下三冊,為臣工擬諡,須在下冊中選取,諡文者只選四字,恭候欽定;而有一個字是不准擬的,即是「正」字,非出於特旨不可。

  曹振鏞即奉旨賜諡「文正」。明發上諭一出,士林大嘩。在此以前,賜諡「文正」者僅得三人,一是乾隆朝的東閣大學士劉統勳;二是嘉慶朝的體仁閣大學士朱珪,另一個是康熙朝的理學名臣湯斌,在乾隆年間追諡文正。

  大家以為曹振鏞必諡《鴻稱通用》下冊中的第一字:忠。穆彰阿要報答曹振鏞,一定會擬用這一個字,不道竟諡文正。

  但除了皇帝自己,以及曹家的後人以外,沒有一個人認為曹振鏞當得起這個「正」字,甚至有人在大庭廣眾之間公然表示:「不文不正」。不正則排擠蔣攸銛、中傷阮元,以及抑制才華淹博之士,久已為眾所知;而不文則只有熟于掌故的人才知道,原來曹振鏞的父親曹文埴,在高宗面前很得寵,乾隆五十六年翰詹大考,曹振鏞本考在三等,高宗以其為「大臣之子」,其才可用的理由,照二等之例,由編修成為侍講。這一年的大考,剛散館的翰林阮元,由二等為高宗特拔為一等第一,超擢詹事府少詹事;曹振鏞因此而起妒嫉之心,所以一直跟阮元為難。

  但阮元為士林領袖的地位,卻非曹振鏞所能搖撼,皇帝不僅知道他「學問優長」,而且亦善於衡文,皇帝曾聽先帝談過,嘉慶四年己未會試這一榜,一掃乾隆末年由和珅影響春闈,及殿試的頹風,得人最盛,原因即在會試總裁得人。會試總裁本來人數不定,少至二人,多至七人;康熙以後,大致三或四人,自嘉慶四年這一科起,定制四人,照品級分先後,以「正大光明」為號,會元由首席總裁取中,成為特權,但公正的「正」總裁,多願放棄此項特權,與同僚會商。

  這一科的四總裁是,曾為帝師的吏部尚書朱珪、左都禦史劉權之、戶部侍郎阮元、內閣學士文甯,但闈中實際上是由朱珪及阮元主持,劉權之為人持正,亦頗受尊重;至於閣學文寧,不過是「聾子的耳朵,擺擺樣子」而已。

  會試揭曉,會元是揚州人的史致儼,歿後入祀鄉賢祠及名宦祠,其次為姚文田、王引之、湯金釗、吳榮光、程祖洛、盧坤、鮑桂星等,或則道德學問、或則勳名治績,皆有過人之處。凡取一卷,總是先由朱珪將房考呈薦之卷,反復推敲,然後再跟阮元商量,以期無遺珠之憾。

  闈中佳話甚多,最為士林樂道的是識拔吳鼒。此人字山尊,籍隸安徽全椒,才氣縱橫無敵,學問浩瀚無涯,是駢文中獨樹一幟的大家;更有一項人所難及之處是,敏捷非凡,「喝韻成詩」不算本事,詩成還要比他人宿構高出許多,那才真不愧「異才」的美名。

  吳山尊所長雖在講究典故對偶的四六,但八股及策論,亦別有奇氣。朱珪在闈中得一卷,諷詠玩味到半夜,拍案大呼:「山尊在這裡了。」接著便去叩阮元的房門,將他從床上喚醒了說:「這本卷子一定是吳山尊的,我夜深眼倦,不能執筆,請你批點。」榜發果然是吳山尊。

  因此,當前年——道光十三年阮元在雲貴總督任上入覲,適逢春闈期近,朱筆特點阮元為總裁;但居首的卻是曹振鏞。由於阮元素稱「衡文巨眼」,所以朝中多期望這一榜能成為「名榜」,但榜發以後,無不失望,因為幾乎找不出一個知名之士。

  阮元自輿論獲知,得士不符眾望,內心不免歉然,但亦頗有牢騷,他跟熟人表示,這一回入闈,與嘉慶四年大不相同;曹振鏞獨斷獨行,不受商量,許多好卷子都遭他黜落,有兩本湖南卷子的策論,論時政鞭辟入裡,絲絲入扣,阮元向曹振鏞力爭而不得,更覺得可惜。

  據湖南京官傳出來的消息,為阮元激賞的這兩本落卷,是屬於胡林翼與左宗棠;胡林翼字潤芝,湖南益陽人,他的父親叫胡達源,嘉慶二十四年的探花,現任詹事府少詹事,為學宗宋儒,是位規行矩步的道學先生。但胡林翼卻不像他父親,負才不羈,而且因為家有良田數百畝,從小席豐履厚,有聲色犬馬之好,與道學先生摒棄物欲的修養,完全是兩回事,因此胡林翼並不為父所喜,但他的岳父卻非常欣賞他的才氣,他的岳父就是兩江總督陶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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