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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安徽鳳陽、穎州兩府,民風強悍,接近河南、山東的穎州更甚,壯漢往往結夥至外鄉搶劫,有句話叫做「在鄉為民,離鄉為撚」,撚著手搓薄紙成長條狀,形容其為結集容易的烏合之眾,這些撚子官方稱為「撚匪」,為了防微杜漸,訂下一條只適用於穎州府屬的律例:凶徒結夥三人以上,持兇器傷人者,不分首從,發邊瘴充軍,僉妻發配。這比懲治江洋大盜,還要嚴酷,尤其是「僉妻發配」,更為惡例。

  本來犯婦發配,照「刑部則例」,應撥解差兩名;充軍人犯的解差,俗稱「長解」,除非是難得遇到的,犯人本是達官貴人,或者富商巨賈,家屬會盡力打點敷衍,一般而言,長解是個很苦的差使,所以不知從何年何月開始,變更規定,通融辦理,即是押解犯婦只用一名長解,但發兩名長解的盤纏,藉資補貼,天下州縣,都是如此辦理,並沒有人覺得不對。

  可是這一來犯婦就更慘了,本來犯婦在押解途中,形如婢僕,住店以後,要伺候長解,譬如打洗腳水之類,但還不致有姦污犯婦的惡行,因為州縣官在點長解時,都會稍加斟酌所點派的兩名,不會都是品行不良的壞人,致使同惡相濟,總是一個壞,一個好,或者一個年長資深,一個年輕後輩,這樣彼此才能牽制監視,一個有太出軌的行為,另一個可以適時制止。但兩個變成一個,無所顧忌,便可為所欲為了,犯婦下了店,日間是婢僕,入夜便是姬妾,要為長解薦寢,如果不肯順從,自有種種手段,折磨得犯婦不成人形。

  鄧廷楨的奏摺中,即以此為言,作為請求改革此惡例的主要理由,他說:「該府民俗強悍,非此不足示懲;至僉妻發配,例內似無深意,此等婦人本系無罪之人,一經隨夫僉發,長途摧折難堪,兵役玷污可慮。」穎州府屬的婦女,頗重名節,因為有此「僉妻發配」之例,雖是隨夫一起押解,但夫為重犯:在途手銬,下店腳鐐,又何能庇護妻子,不受玷污?因此,「聞夫犯罪,例應僉配,或自殘以求免,或自盡以全身,在本犯肆為兇暴,法網固所難寬,而本婦無故牽連,亦所宜恤。」

  除此之外,還有一層顧慮,即是本犯到了配地病故,「則異鄉嫠婦,飄泊無依」,犯婦發配,例准帶嬰兒同行,如果「本婦身亡,則失恃孤嬰,死生莫保」,凡此均極可憫。

  凡是類此奏摺,照例朱筆先批:「該部議奏」,該部指刑部,滿清六堂官中,只要有一個腦筋清楚,就一定會主張接納建議。鄧廷楨此奏很快地照準了。

  這一來不但穎州府屬一州五縣,家家稱頌,而且對捕治盜匪亦大有幫助,因為有的犯了案逃亡,不僅是為了本身企圖幸逃法網,也顧慮到了有「僉妻發配」之例,妻子會受辱。自此惡例一廢,江湖上講究的是「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逃亡在外而自我覺悟或聽人之勸回鄉投案的,大有人在,緝捕的懸案,清結了不少。

  他的這些治績,林則徐非常清楚,所以信中談到公事,只將奉到嚴緝挖堤要犯陳端等,及桃源縣辦理此案的結果,簡單敘述,加一句:「至請飭屬協緝」就夠了。

  第二天與自工地趕回來相晤的張井見了面,得到兩個消息,一個是欽差大臣穆彰河,定於這個月廿八日到清江浦;陶澍則晚兩天,月底才能趕到。林則徐要等十天,時間非常餘裕,除了由張井陪著到出事地點去巡視了一回,及接見地方官垂詢民情以外,可說清閒無事,趁此難得的機會,且在水木清華的清晏園,正好摒絕應酬,享幾天清福。

  當然,王仲海是每天必來,而且也總是要見個面,閒談一會;有一天他說:「林大人,有一位名士,昨天從揚州來了,不知道林大人願意不願意跟他見見面?」

  「是那位?」

  「龔中書,龔定庵先生。」

  「啊,啊!」林則徐答說:「他是道光九年的進士,那一科會試的大總裁是曹中堂,我亦出於曹中堂之門,當然要見。」

  「原來林大人跟定庵先生是同門,那太好了。」王仲海接著又說:「既然如此,能不能容我作個小東,把杯敘舊,以便暢談?」

  「這也並無不可,不過千萬不必費事。」

  「是,是。」王仲海想了一下說:「我想借林大人的行館擺席,也不邀俗客,只請張河帥作陪,林大人看如何?」

  「行!一切費心。」

  「日子就定在明天晚上,好不好?」

  「好啊。」

  看看說停當了!王仲海起身正待告辭,但林則徐卻還有話說,問他龔定庵住在何處,打算第二天上午去拜訪致意。

  龔定庵名為下榻於一個淮北鹽商的別墅,其實住在清江浦名妓靈鳳的香閨中,「回林大人的話,向來只有行客拜坐客,如今反其道而行之,足見憐才愛士,但那個地方,不宜於林大人枉駕,我看,」他遲疑著說,「反正明天晚上就可以見面,不必勞駕吧!」

  「喔,」林則徐好奇地問:「是個甚麼我不方便去的地方。」

  「是個銷金窩。」王仲海說,「林大人去了,地方官要去照應,似乎不成體統;即令穿了便服去,也怕有好管閒事的言官,以有玷官常,參上一本。那樣就反讓定庵先生于心不安了。」

  林則徐樣樣都好,就是功名之心稍熱,從不肯做落人口實的事,以免有人在御前進讒;何況王仲海的話說得很婉轉,當下點點頭說:「既然如此,就拜託你先為我致意。」

  王仲海答應著辭了出來,由東面的便門,進入河督衙門,來找一個他的好友,張井的幕賓孫芝卿,接頭第二天晚上宴敘的事。

  等他道明瞭來意,孫芝卿答說:「二哥,你這件事恐怕沒有做對,或者會鬧得不歡而散。」

  王仲海駭然,「芝卿,」他急急問說:「你這話從何而來?」

  「我先請問,龔定庵的家世,你清楚不清楚?」

  「略有所知,」王仲海答說:「他的尊人當過蘇松太道,告病回杭州後,掌教紫陽書院;他老叔也快巴結到南京了。他是十足的貴介公子,不僅名士而已;只可惜功名晚了一點。」

  「不錯,他從嘉慶廿三年中舉以後,五上春官不第,直到道光九年,才成進士,殿試只得三甲,以致詞苑清班,沒有他的分,你知道那是為了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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