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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本來官府可以不管,只將何翠花責成她父親領回,即是圓滿結案,但林則徐認為要矯正陋俗,非要有很美滿的結局不可。

  倘或李阿牛、何翠花不能成婚,造成一對曠夫怨婦,少不得仍舊有人以為搶親不應斷離,那就不但不能矯正陋俗,反倒像由此案提供了一個定律錯誤的範例,豈非成了庸人自擾?

  這樣一想,林則徐心生警覺,在何翠花身上可能要大費一番唇舌,而當堂問她的意願,言語之間如果碰僵了,即無轉圜的餘地;因此,他決定採取迂回的手法。

  「何本存,」他說:「你把你女兒領回去了以後,怎麼辦?」

  「小的仍舊將她嫁給李阿牛。」

  「你女兒呢,你問問她,願不願意?」

  何翠花不等她父親來問,先就作了答覆:「小婦人不願。既然大清律不准小婦人從一而終,小婦人只有回娘家守節,將來出家當姑子。」

  「你別糊塗!」林則徐說:「你是替誰守節?你倒去打聽打聽,像你這樣一輩子不嫁,守到頭髮白了,官府也沒法子替你請旌的。」

  這一下又將何翠花駁倒了,但她也不肯鬆口說願嫁李阿牛。林則徐決定仍由她父親身上著手。

  「何本存,你把你女兒帶下去,好好開導她,年紀輕輕守活寡,這日子好過的嗎?你問她,要怎麼樣才肯嫁李阿牛?」

  何本存此時不但腦筋已非常清楚,而且福至心靈,處事亦頗能掌握要訣了;他心裡在想,女兒生就一張利口,要說開導她,實在沒有這個能耐;倒不如當著這位「臬台大人」的面,說個明白,翠花已為這位大官所制伏,料她亦決不敢放刁。

  想停當了,方始開口,「青天大人在上,小人當著大人的面,問我女兒好了。」接著轉臉向他女兒說:「翠花,你聽見青天大人的話了,這位大人是活菩薩,你不要不識好歹!」

  「阿牛的脾氣,你知道的,」何翠花回答她父親,「我犯不著讓他一輩子看不起我。」

  「如果他是這樣,我也不要你嫁他;我想他不會。」

  「李阿牛,」林則徐發話,「你自己跟何翠花說一句,將來成親以後,你會不會看不起她?」

  「不會。這也不是她的錯。」

  「何翠花,你聽見了,你還有甚麼條件?」

  何翠花改了自稱為「小女子」,她說:「小女子不是再嫁,李阿牛要用花轎來抬小女子。」

  「當然。我代李阿牛答應你。你還有甚麼話?」

  何翠花沒有話,只是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誰都看得出來,她不但口服,而且也心服了。何本存與李阿牛也跟她一樣,恭恭敬敬地用磕頭來表達衷心感激。

  * * *

  周知縣全神貫注著聽完,站起身來,深深一揖,「大人的用心,與陸平湖相似。」他說:「卑職敬謹受教。」

  「陸平湖」指康熙朝與湯斌齊名的理學名臣陸隴其,他是明世宗朝權傾一時的錦衣衛都指揮陸炳之後;陸炳在《明史》中列為「佞幸」,但他定居在浙江平湖的子孫,耕讀傳家,崇尚理學,且多是不欺暗室、身體力行的真道學。陸隴其當縣官時,體恤百姓,無微不至,問案時度理衡情,苦心勸導,能使被告感悔改過;尤善於調停當事人家庭骨肉間的感情糾紛。

  譬如有人告親子忤逆,經陸隴其一番開導後,父子或母子當堂抱頭痛哭的事,數見不鮮。林則徐審理何翠花這一案,不以重視律例、伸張法治為已足;還能苦心矯正陋俗、導民以正,用心已超出一省臬司所應盡的職責之上,在周知縣看,如今當到一省民政長官,實非偶然之事。

  其時更樓上已鼓打三更,林則徐尚無倦意,但聽差走近來,悄悄說道:「蘇州有包封送來。」

  凡是大衙門將各種檔匯成一包,交由驛遞,稱為「包封」;蘇州來的包封,自然是由江蘇巡撫衙門送來的,其中可能有軍機處遞來的「廷寄」;林則徐不敢怠忽,結束了談話,匆匆回到至公堂,拆閱包封。

  「廷寄」倒是沒有,但有剛剛在京引見回任的淮安知府周壽所發,由專差送到蘇州的一封信,說所屬桃源縣於家灣地方的大堤,為人挖開,黃水直沖,灌入洪澤湖,南河總督張井,已連夜趕到於家灣察看。現在詳情不得而知,正加緊調查,容當續報。

  這件事非同小可,林則徐頗為著急;但身在闈中,而且有專責的河督前往料理,可以暫時丟開,等到出闈以後再作道理。

  監臨出闈,須在三場朱卷完全謄送內簾以後,到了八月廿七出闈回到江寧的行館,南河總督張井的諮文也到了。

  張井的諮文中說,桃源縣於家灣的河堤,在中秋節後一天晚上,突然有來自洪澤湖的奸民多人,攜帶鳥槍及各種挖地的器械,將看堤的兵丁制住,動手挖堤,到天亮挖通,黃河濁流,自缺口滾滾而下,瀉入洪澤湖中。奸民見目的已達,呼嘯逃散,不知去向。

  張井得報,趕至出事地點,只見缺口經濁流沖刷,口門寬達九十餘丈,水深三丈以上,口門仍在繼續擴大之中,估計黃河濁流,有十分之七,正由缺口注入洪澤湖;缺口以東的黃河,預料一二日內就會斷流。湖東的高家堰,及西南淮河入湖要道盱眙縣的石堤,岌岌可危,現已採取緊急措施,開啟洪澤湖的三處閘壩,宣洩湖水。

  至於挖堤的重犯,現只拿獲從犯孫在山,據供為首的是監生陳端、生員陳堂等多人,此輩在洪澤湖東岸及北岸,都有田地,由於地勢低下,連年被水,毫無收成,因而異想天開,挖通河堤,以期黃水灌注,經過他們的田地時,水中泥沙淤積,地勢墊高,便可成為沃土。

  諮文中說:「此案情節重大,非尋常盜決河防可比。」由於江督陶澍正在江西查閱綠營行伍,因而奏明請旨,飭由蘇撫出闈後,趕往清江浦,嚴行審辦。

  這是間接傳達的上諭,林則徐責無旁貸。但雖已出闈,一直到放榜以後,監臨仍有好些公務要辦,只有按照成例,將未了事宜,交由江甯藩司趙盛奎代理,於九月初二日,由江甯乘船沿長江東行,再沿運河北上。又以張井諮文中說:「現獲人犯,暫委河庫道督同清河縣審問,應即飭委地方明幹大員,來浦會審。」特委鹽巡道趕往清江浦會辦。這樣他就可以比較從容地查勘淮、揚一帶由於洪澤湖水漲氾濫所帶來的災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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