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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兩位老哥,只見其一,不見其二。」林則徐平心靜氣地說道:「不知道你們可曾查過,搶親不從而肇命案的案例有多少?無力反抗,勉強順從,但為人所譏笑,羞忿輕生的情形有多少?淫蕩女子與姦夫勾串,以搶親為掩飾,傷風敗俗的奸謀又有多少?斷離的律例如果不能堅持,只怕到最後會演變成無親不搶、無搶不奸,那時失節的多,人命出得更多。」

  兩位縣官面面相覷,無詞以答,好一會,沭陽縣令方始開口:「回大人的話,如果發回更審,卑職遵大人的吩咐斷離。但如出了人命,要請大人為卑職擔代。」

  這意思是,如果何翠花因而服毒自殺,他不能負責。林則徐知道此人還不致壞到敢要脅長官。但他下麵的捕快衙役就難說了,此輩心狠手辣,甚麼壞事都幹得出來,倘或逼迫何翠花服毒,而將致死的責任往上推,定會惹起不小的風波。

  「不必,我不必發回更審,我自己來問就是了。」林則徐問道:「原告以及有關的證人到齊了沒有?」

  「有的到了,有的未到,大概還得幾天。」

  「這就不對了!」林則徐乘機加以教導,「人證不齊,不能開審;先到的待在客棧裡,多住一天多一天的開銷,豈非無端受了訟累?你們如果能夠多想一想,體恤百姓,約齊了一起上省,不必等來等去,百姓就受惠不淺了。」

  「是。」沭陽縣令認錯,「是卑職辦事欠周到。」

  「也罷!」林則徐說:「此案即令原告不到,亦不要緊。」當時傳諭,第二天上午提審。

  第二天一早,男女被告朱阿牛、何翠花都已解到臬司衙門。這種案子,照例是在花廳審問。問官亦不必穿公服;時逢盛夏,林則徐穿一件白細夏布長衫,上罩玄色亮紗馬褂,捧著水煙袋步出西花廳,招呼了陪審的沭陽、贛榆兩縣令,坐定以後,吩咐:「帶何翠花!」

  廳內似乎閑豫蕭散,廳外卻是氣象森嚴,除了臬司衙門的僚屬以外,首府首縣的吳縣知縣,亦帶領書辦衙役前來伺候,簷下廊上都站滿了人,但鴉雀無聲,格外有一股懾人的氣勢。

  何翠花一見這般光景,不由得便有些氣餒,所以回話時,聲音有些發抖;聲如洪鐘的林則徐便收斂著嗓音說:「你別怕,我不會動刑。我且問你,朱阿牛把你強搶了去,你為甚麼還是願意跟他一輩子?」

  「青天大人明鑒,小婦人跟朱阿牛已經成親了,一馬不配二鞍,一女不事二夫,小婦人只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依照大清律,這是不許的,你要守王法,仍舊嫁李阿牛。」

  「青天大人在上,小婦人已經回稟過了,一女不事二夫。小婦人心想,王法不外人情;小婦人雖沒有讀過書,貞節兩個字是曉得的。如果大人一定要叫小婦人失節,那就沒有別的辦法,只有一條死路。」

  林則徐笑道:「你不必拿死來嚇我!」然後臉色一正,冷笑一聲:「你真的想死,我可惜你死得晚了。在朱阿牛搶你的時候,你的丈夫是李阿牛,朱阿牛是強盜;強盜逼奸,寧死不從,地方官會替你請旌表,造貞節牌坊,逼奸的強盜,定死罪替你償命。可惜你當時不死,讓強盜占了你的身子,強盜就只有奸罪,沒有死罪,這哪裡算是成親?」

  這何翠花也是厲害角色,在林則徐這樣義正辭嚴的責備之下,居然仍舊能想出話來自辯:「不管青天大人怎麼說,小婦人抱定守節的宗旨,從一而終,不肯失節。」

  「你已經失節了,哪裡還有節可守?如果說,只守姦夫之節,不肯全本夫之節,那就是豬狗不如,即令死了,亦是人人不齒。」

  這時的何翠花,已無辭可辯,但從她的臉上看得出來,並不心服。林則徐心想,還得激她一激,先要她自己在心裡認輸,然後加以開導,話才能讓她聽得進去。同時他又想到沭陽縣令說她性情剛烈的警告,倒要看看他這話是否實在?因而吩咐,開去何翠花的手銬,看她有何動作。

  就在這時,值花廳的聽差悄悄走到林則徐身旁低聲稟報,這一案的原告及何翠花之父,已經到了蘇州——原來沭陽縣事先已經通知何老翁及李阿牛,逕自上省,到蘇州金閶門外,一個海州人所開設的義源客棧報到,沭陽縣令及典史就住在義源。這天,沭陽縣由典史在客棧留守,見何、李一到,趕緊前來通知,由臬司衙門大門上層層上達到花廳。

  林則徐點點頭,然後將沭陽縣令招呼到面前小聲說道:「貴縣典史來報,原告已經到了蘇州,請老哥趕緊把他們送了來。此案未了事宜,原打算讓貴縣回去再辦,既然原告已到,我一併發落,要讓他們夫妻團圓。」

  「是,是!」沭陽縣令連聲答應著退了出去。

  林則徐便接著問案,「何翠花,」他略略提高了聲音說:「據說你性情剛烈,在沭陽縣過堂的時候,身上帶著毒藥。此刻,我把你的手銬開掉了,你身上帶的甚麼毒藥?拿出來我看看。」

  何翠花哪裡拿得出來?即令真的有,也早讓官媒搜身搜走了,「小婦人沒有——」她結結巴巴地說:「沒有毒藥。」

  「我想你也不會有!我料你也不會尋死!你如果肯死,朱阿牛搶了你去,也不敢逼你;逼你亦成不了奸!」

  林則徐一口氣說到這裡,略停一下,放慢了聲音又說:「如果你那時候一死,可以報朱阿牛搶你的仇,也可以博得人人敬重的美名,這一死,真所謂重於泰山,你尚且不肯死,那就不必再說甚麼死不死了。你倒去想呢!」

  聽得這一說,何翠花的內心,頓失憑依,這「死」之一念橫亙胸中,原是自求譬解的一個退步;此刻才知道,就算真的死了,也不成甚麼名堂,自己根本就沒有退步。

  何翠花又怕又悔又羞,心裡像倒翻了一個五味瓶,不辨是何滋味?只覺得淚水泉湧,不由得僕倒在冰涼的磚地上,哀哀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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