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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林則徐笑了,「貴縣這件搶親案,跟我前幾年在江蘇當臬司所遇到的一案,情節相似。」他正一正顏色說:「如王大老爺所說,甘肅搶親成風,是因為地瘠民貧出於無奈,本乎王道不外人情之義,變通法例,猶有可說,在江蘇這樣的地方,就說不過去了。」

  「是。不過——」周知縣不知道如何申辯。

  「你不必再往下說了。我知道,你是成全他人,為自己積德;可是你別忘了,你是做父母官!為政之道,守經從權,而從權有因時、因地、因人制宜之分,如說東南財賦所聚的江蘇壯男無力備具六禮,明媒正娶,必須出以窮山惡水的搶親陋俗,我忝為江蘇一省長官,就決不能承認這個說法。」

  「是。」周知縣有點開竅了,「此風在江蘇不可長。」

  「正是。」林則徐拊掌說道:「尤其是此時,更為不宜。周大哥,我想你比我清楚,如今兩淮百姓中,頗有人拿陶制台恨之刺骨,有沒有這回事?」

  「有!千真萬確。」

  「那末,」林則徐明知故問:「倒是些甚麼人呢?」

  「第一當然是『窩家』;其次就數那些蠹吏惡差;再下來便是遊手好閒,不事生產的寄生蟲了。」

  「一點不錯,我回江蘇的日子雖不多,所聞亦確是如此。」林則徐略停一下說,「至於升鬥小民,除非遊手好閒、不事生產,否則生計亦不受影響。實行票鹽以來,只要肯巴結,就不愁溫飽。貴縣濱海地方是苦了一點,可是縣東的『運鹽河』上,帆檣不絕,以零星的鹽販居多。我據報如此,不知屬實與否?」

  「確是如此。」

  「由此可見,實行票鹽對小民生計,不特無害,反而有益。就怕別有用心之徒,蓄意誣指,說兩江自行票鹽以來,小民生計日蹙,以致民間無力婚娶者,不得不出以搶親之一途。京裡的『都老爺』,聞風言事,飾詞參劾,關係不淺。我所說的『此時更為不宜』,正就是這個緣故。」

  聽得這一番開示,周知縣心裡著慌,見諸形色;因為這一下累及總督,只怕前程不保,所以一面拿手巾擦汗,一面結結巴巴地說:「多蒙大人訓誨,頓開茅塞。還請大人明示,卑職該如何補過?」

  「這一案未曾批覆,是因為臬司新舊交替之故,新任裕廉訪,不日可以抵任,我來跟他說,請他發回更審。你看如何?」

  能發回更審,期於無過,比臬司駁下來,另發他縣,調去人犯案卷重審,面子上要好看得多了。但已經斷了「和」,複了斷「離」,出爾反爾,該如何轉圜,卻是個難題。

  想到這一層,便即說道:「多承大人栽培,卑職感激不盡。但不知大人當年遇此同類案件的處理經過如何?能否賜示。」

  「當然,當然。」林則徐問道:「你今晚上有要緊公事沒有?」

  周知縣管「收掌」,忙在士子繳卷之時,這天是第二場第二天,士子還都在「場屋」中辛苦,「納卷還早,」他說:「不忙,不忙。」

  「那好。今晚上月色甚佳,你我就在月下閒談吧!」

  * * *

  這件搶親案出在海州直隸州的沭陽縣,有個開雜貨鋪的何老翁收養了一個名叫李阿牛的孤兒為義子,改姓為何,以便繼承香煙。由於這阿牛聰明勤儉,何老翁改了主意,決定將他招為贅婿,因而複了他的本姓。這年李阿牛十六歲,何老翁的女兒翠花十四歲;算命的說她非到十七歲不能出嫁,所以何老翁預定三年以後,才辦喜事,讓小夫妻圓房。

  哪知就三年之中,李阿牛染上了好賭的惡習,將何老翁的十五畝負郭良田,抵押了一筆款,斷送在賭場裡。受押的金主姓朱,一向以重利盤剝為業,有個獨子與李阿牛同歲,不但同歲而且小名亦同,也叫阿牛。朱阿牛是個紈袴,看何翠花長得姿色出眾,便說動他父親來跟何老翁求親,除了退還受押的十五畝良田以外,另送一筆豐厚的聘禮,何老翁為利所動,驅逐李阿牛,將翠花轉許了另一個阿牛。

  李阿牛當然不甘心,好在他的婚約,四鄰皆知,且有抱不平的人,願意為他作證,所以李阿牛決定告狀。朱家知道官司打不過,跟何老翁商量好,決定出以搶親的手段,裡應外合,搶得自然非常順利。

  不過李阿牛亦非弱者,他的人緣很好,加以四鄰為他不平,所以很快地糾集了一大批人,將何翠花搶了回來;但只是一個時辰的工夫,翠花已非完璧了。

  這一下自然要興訟,朱家富於財力,在縣衙門中打點妥當。縣官判的是:「既已成親,姑免斷離」,罰朱阿牛以財禮賠李阿牛,以便另娶。此案由縣到州,由州到道,淮揚海道便是林則徐,以此風不可長,發回更審。海州直隸州下轄贛榆、沭陽兩縣,知州另委贛榆知縣審理;就在此時,林則徐由淮揚海道擢升為江蘇臬司。到任不久,新任淮揚海道申詳此案到省,仍照原擬,理由是各省向遇已成親之案,皆免斷離,所以重失節,防人命。

  林則徐知道即使另發他府,委幹員承審,結果亦仍相同,因而下令親自提審,並指定贛榆、沭陽兩縣知縣,均須到案。

  不多日子,沭陽、贛榆兩縣令,押解人犯到省,將男女被告寄押在蘇州府後,隨即相偕到臬司衙門來見林則徐。

  原系舊屬,少不得有一番寒暄;談到案情,沭陽縣令表示,何翠花性情異常剛烈,過堂時,懷中帶著毒藥,說是既已成親,烈女不事二夫,如果斷離,只有一死。地方父老則以為將何翠花斷離,仍歸李阿牛,無異逼令再醮,有傷教化,因此,不得不委曲求全。接著,贛榆縣令陳詞,亦是這些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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