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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是。我明天就走。小紅姊姊,我就此刻向你辭行了。」說罷,陳鑾長揖到地。

  「不敢當,不敢當。」小紅從從容容地還了禮;大大方方地扶著阿青的肩走了。

  * * *

  會試考官稱為「總裁」,自乾隆中葉開始,定為一正三副。這年——嘉慶十六年的正總裁是外號「董太師」的大學士董誥;三位副總裁為首的是戶部尚書曹振鏞。

  首場四書及試帖詩,次場五經,第三場策問,陳鑾自覺場中文字都很過得去;將「闈墨」給旁人看,亦都許以必中,但榜發卻名落孫山了。

  落選的卷子,照例可以領回。陳鑾領回落卷一看,房考在上面寫了兩句詩:「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殘楚帳夜聞歌。」這是李義山的一首名為「淚」的七律中的一聯;他這首詩為送當時賢相李德裕貶逐海南島而作,通首八句,句句寫淚,而皆有典故。房考用此兩語示意,痛惜之情如見,陳鑾為報知遇,仍舊備了門生帖子及八兩銀子的贄敬去謁見。

  那位房考姓許,杭州人,是位有名的翰林;收了帖子,退還贄敬,當然也接見了,不過不肯接受謁師的大禮,只以平禮相見。

  「老弟,」許翰林說,「我那兩句詩,引喻失當,你決不會像出塞的昭君,一去不返;也決不會像四面楚歌的西楚霸王,一敗塗地;老弟還年輕得很,大器晚成,千萬別因此而氣餒。」接著,談他薦而不中的經過。

  會試跟鄉試一樣,第一場考四書及試帖詩,第二場考經文,第三場考策問。照定制,試帖詩及策問均須低二格書寫,以便引用欽定書目、禦制詩文及上諭時,有「抬頭」的餘地;「抬頭」又分「單抬」、「雙抬」兩種,單抬低一格書寫,即較正文高一格,雙抬更頂格了。應該單抬用了雙抬,猶可通融,應雙抬而單抬者,便是「違式」,墨卷由受卷所送謄錄、對讀而查到的,立即登榜除名,此榜稱為「藍榜」,貼出藍榜的卷子,根本就到不了房考那裡。

  陳鑾第三場策問的卷子,便是違式了。其中「天子」二字雖為泛稱,亦可專指,而在此處依文氣而論,顯然是專指當今皇帝,應用雙抬,而陳鑾用了單抬。許翰林憐才心切,心想,此卷居然能逃過受卷、謄錄、對讀三道關口,而成漏網之魚,其中大有天意,這條「魚」必是「禹門三級浪、平地一聲雷」,跳龍門的鯉魚。

  這樣想著,好好地想了一會,便提筆寫了「薦條」,盛讚策文見解高超,言之有物,希望在總裁那裡,也能過關;萬一來問,再為此卷求情。

  很快地,副總裁曹振鏞著人來請了,「此卷違式,」他問,「老兄莫非沒有看出來?」

  「卑職看出來了。此卷寫作俱佳,大人為國求賢,請格外成全。」

  「怎麼成全法?」

  「譬如——」許翰林看曹振鏞是明知故問,只好說老實話,「『天子』上面加個『聖』字就行了。」

  這一來便成「聖天子」,聖字須頂格書寫,頂格便成雙抬。但這個「聖」字必須總裁才能加,因為無論鄉會試、闈中都用五色筆來區分,謄錄用朱筆;對讀用黃筆;監臨等闈官用紫筆,房考用藍筆,皆嚴禁換墨入闈,惟有主考官與舉子一樣用墨筆,若肯成全,只須調出墨卷,在「天子」上加一「聖」字,再命謄錄用朱筆補正,自然天衣無縫,即令朱墨卷解至禮部,由欽命官員「磨勘」,亦無瑕可擊。

  但曹振鏞服官的心訣是小心謹慎四字,當下將腦袋搖得博浪鼓似地,用道學家的口吻答說:「赤心事上,不欺暗室,這種犯法的事,兄弟不能做。」

  就這樣,陳鑾的卷子被刷了下來,許翰林一再安慰陳鑾,說科名有遲速不足縈懷;並勸陳鑾在京讀書,以俟下科。又問陳鑾是否願意在京「就館」,他可以相機推薦。

  機緣湊巧,恰好百齡出任兩江總督。督撫的領袖雖推直隸總督,但真正當得起「雄藩」之稱的,只有兩江與兩廣;東南人文薈萃之地,開府兩江,更是非同小可,而幕府風流,不同凡響,所延攬的都是第一流人材。許翰林與百齡至好,特為推薦陳鑾,接談之下,賓主情投意合,百齡隨即以一封措詞非常客氣的信代替「關書」,致送白銀五百兩作為川資,同時派了一名由廣州帶來,還要帶到南京的「戈什哈」到他下榻的湖廣會館,聽候差遣。

  陳鑾沒有想到有此際遇。定下心來,寫了兩封信,一封寄回江夏老家,一封寄給南京釣魚巷鮑家河房留香樓的小紅。

  這是陳鑾寄給小紅的第二封信,第一封是落第之日所寫,引用了前人的兩句詩:「也應有淚流知己,只覺無顏對俗人」,又說他的行止,尚未決定,或則回江夏,或則留京讀書,但不論如何,短期內不可能到南京。信中又隱隱約約地表示,青春難再,勸小紅擇人而事,不過這層意思,說得極其隱晦,因為他內心實在很矛盾,一方面為自己設想,一方面又為小紅設想,縱有慧劍,難割那縷情絲。

  如今天從人願,竟能重返白下,雖非金馬玉堂中的人物,但為諸侯的上客。原來明清以來的遊幕,為懷才不遇的讀書人的末路,但自州縣開始,學錢谷的到藩司衙門,學刑名的到臬司衙門,都算到頭了。

  但在督撫幕中就不同了,前者稱為「幕友」,而在督撫幕中稱為「幕府」,真材實學,各有過人的專長,極受主人的尊敬,講話自然亦非常有力量;所以陳鑾給小紅的這封信,躊躇滿志,而且毫不掩飾自己的情感,透露了永結同心的意願。

  但信去竟如石沉大海,也不知她接到了信沒有?而且聽來自南京的人談起,似乎小紅已經從良了,這就越發使陳鑾惶惑了,巴不得早早到了南京,一探究竟。

  小紅確是從良了,不過不是嫁為良人之婦,而是脫籍認了一位義父,正就是那毀婚的查鹽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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