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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是。」原來就是「庭」字,全嬪特為將它改成「亭」,為的是好讓皇帝改回來,因為她兒時曾聽一位在乾隆朝當過御前侍衛的親戚談過,凡是進奉文字,一定要留下一點小小的瑕疵,等御筆改定;那一來,皇帝會覺得進奉的文字格外好,現在似乎真的如此!自然少不得恭維一句:「皇上真是點鐵成金。」

  「你這幅圖很有意思,不比看外面的景色,一天一天廓填,春色慢慢就從筆底下顯露出來了。」接著吩咐一聲:「研墨!」

  有每天由小太監研好的現成墨漿,注入硯池,化開了筆,皇帝在這幅消寒圖的上方,題了「管城春色」四字。

  「御筆是賜給奴才的?」

  「你喜歡就給你好了。」

  全嬪笑顏逐開地跪了下來磕頭:「奴才謝恩!」

  「起來!起來!」皇帝吩咐:「你叫他們傳膳吧!」

  傳了晚膳來,全嬪站著侍膳。等膳畢皇帝漱口時,她已經關照另生一個火盆,擺在禦書案旁邊,四周圍繞著南花園「熏花房」送來的十六盆唐花,蒸發出濃郁異常的花香;皇帝伸個懶腰,望著桌上的「黃匣子」對全嬪笑道:「我真懶得看奏摺。」

  全嬪不敢答腔,因為皇帝在她宮中,懶理政事,這些情形讓太后知道了,她免不了會受責備。

  當然,皇帝說的懶得看奏摺,多少帶點發牢騷的意味,他最感厭煩的是,有些實在沒有甚麼見解,但喜歡賣弄的言官,論到時政,本來簡單扼要幾句話可以說完的,偏偏引經據典,連篇累牘,不仔細看完,還真不知道他說的甚麼?而仔細看完了,不是老生常談,就是迂腐不通,完全是白糟蹋了精力與工夫。這種情形,非想個法子來矯正不可!

  這個念頭,存在心中,已非一日,這天特別有股強烈的願望,恨不得馬上就能將那些冗長的奏摺,一掃而空。因此,第二天召見臣工已畢,吩咐奏事太監傳召曹振鏞進見。

  大臣單獨奉召,稱為「獨對」,在乾隆朝是常有的事,高宗對信任特專的軍機領班,如前期的傅恒、後期的阿桂,每在未申之間,單獨召見,軍機處有個專用的名詞,叫做「晚面」。當今皇帝學他祖父的辦法,不過不是晚面,通常都在近午時分,例行的召見結束以後。

  「現在的言官,越來越喜歡發議論了,這本來不是壞事,不過議論發得沒有道理,無的放矢的居多;或者誇誇其談,根本就是行不通的事。每天看這些無用的摺子,花我不少工夫,你看,有甚麼辦法來應付?」

  曹振鏞想了一會,從容不迫地答奏:「如果公然告誡,一定會有人在背後議論,說皇上閉塞言路;以臣之見,皇上挑奏摺中的瑕疵,或者立論不當,或者措詞失檢之處,加以詰責,著令明白回奏,然後輕則申斥,重則交部。這麼來幾回,就沒有人敢信口開河了。」

  「你這個辦法,聽起來很好,等我試試看。」皇帝接下來說:「安徽藩司陶澍,我看他有點言過其實,你倒寫封信給安徽巡撫孫爾准:讓他多留心陶澍的行事,密考具奏。」

  「是。」

  然後便是談論各省督撫的近況。曹振鏞當朝一品,三任學政,四典鄉試,門生故舊遍天下,但凡到京,一定要來謁見,所以他的消息非常靈通,是皇帝最重要的耳目。

  「阮元,」皇帝忽然說道:

  「他剛過三十,就當到封疆大吏,這是甚麼原因?」

  「因為他學問優長。」

  「何以見得?」

  「只看他當到總督,還不忘著書、刻書,天天做學問。」

  這是曹振鏞中傷阮元,他跟阮元不睦,遇到這種可以進讒的機會,自然不會放過;素知皇帝最厭惡封疆大吏不講吏治而提倡風雅,所以作此說法。

  果然,皇帝原有意將阮元內調入軍機,由於曹振鏞這麼一說,決定作罷,以後看情形再說。

  * * *

  陶澍的官運,如下水船又遇順風,迅利無比。孫爾准密保陶澍才堪大用後,旋即調任福建;陶澍順理成章地升任了巡撫。

  陶澍只花了兩個月的工夫,便將五任巡撫歷時三十餘年,未能清查完竣的安徽各州縣欠解的正雜錢糧,查得清清楚楚,依照虧欠原因,分為「應劾」、「應償」、「應豁」三項,皇帝深為嘉悅;因此,他在安徽不久,便又調任為天下第一大省的江蘇巡撫。

  陶澍到任後,遭遇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籌議漕糧海運。原來南漕沿運河到了清江浦,須渡過黃河方能入北運河,由山東直抵通州。此黃淮交會之處,須水位相等,方能安然通航;調節水位的重心是在洪澤湖,所謂「蓄清敵黃」,清即洪澤湖湖水,須蓄積到與黃河水位相等,方可開啟位處黃河北岸王家營的「禦黃壩」,接通運河。

  道光四年冬天,黃河水位,一直高漲不下,因此「回空」的漕船,有一千八百多艘,膠著在黃河北岸,不能通壩,這一來勢必影響來年新漕的轉輸,朝廷深為憂慮,一再嚴催兩江總督孫玉庭,江南河道總督張文浩設法,幸好到了十一月,黃水消落,空船方能駛入運河。不料一波甫平,一波又起,而且這回的風波不小,洪澤湖「蓄清」過了頭,原應開放「仁義禮智信」五壩,宣洩洪水;而河督張文浩「應開不開」,偏偏這年的西北風格外猛烈,滔天巨浪,一個接一個打過洪澤湖東面保障淮揚七州縣的高家堰大堤。堤頂難免受損,但卻無法搶救,因為數九隆冬,滴水成冰,高家堰堤頂,大浪過處,隨即結成一層冰,滑不容足,難以施工。

  於是小缺口並成大缺口,在一處名叫十三堡的地方,大堤潰決了一萬多丈,洪水滾滾而下,揚州、淮安兩府,盡成澤國。

  皇帝得報震怒,特派軍機大臣左都禦史文孚,及禮部尚書汪廷珍查辦。派汪廷珍的原因是,他是淮安府山陽縣人,熟悉地方情形,易於查明出事的真相;但深知汪廷珍為人的人,不免為張文浩捏一把汗,因為這一次潰堤,汪廷珍的祖墳,亦被洪水沖毀了,他一定會公報私仇,說不定會置張文浩於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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