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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是。」

  「地方上的風氣怎麼樣?」

  「安徽百姓,馴良樸實,但有一班衿棍,害官害民,實在可恨——」

  所謂「衿棍」,即是衣冠土豪,不是秀才,便是監生,平時出入衙門,包攬訴訟是非;最使地方官頭痛的是,每遇開徵錢糧,必有衿棍興風作浪,或則包繳漕米,多收少繳,從中侵漁;或則需索陋規,不遂所欲,便會鬧事,如果抓住了官吏舞弊的把柄,更是勒索苛求,沒完沒了,以致地方官受了此輩的挾制,只有「浮收」來滿足他們的貪壑。

  「臣在安徽,頗思整頓此事,無奈力不從心,實在愧對皇上。」

  「喔,」皇帝很關切地問:「怎麼說力不從心?是巡撫跟你有意見?」

  「不是。」

  「那麼是甚麼呢?」

  「是——」陶澍終於一吐積之已久的憤慨,「是學政不贊成。臣不敢說他包庇刁生劣監;不過學政多方替他們開脫緩頰,等於處處掣肘,臣有力難使,徒呼奈何。」

  安徽的學政,曾經充任過上書房的師傅,所以皇帝念著授讀的情分,不打算深究;而且看他批評學政時,鬚眉皆張,神情激動,也疑心他言過其實,就更不肯表示自己的態度了。

  「你跪安吧!」皇帝吩咐:「十五再遞牌子。」這就是說,在這個月的十五,第二次召見。

  這個月是十一月,十四日冬至;第二天十五,陶澍遵奉面諭,一早進宮,已經凱旋回京的禧恩,仍舊領著內大臣的差使,這天是他當班,為陶澍遞了又稱「膳牌」的「綠頭簽」,直到近午時分方始召見。

  「你甚麼時候回去?」皇帝一開口就這樣問。

  「臣領了聖訓,即刻出京。」

  「是起旱,還是沿運河走?」

  「只有起旱。」

  「起旱比較辛苦。」皇帝問道:「旱路要走多少天?」

  「大概二十到二十五天。」

  「你回到任上就快封印了,年下事多,真正一刻千金,你趕緊回去吧!」

  「是。臣明天就動身。」陶澍停了一下又說:「請皇上多賜訓誨。」

  「你的官聲很好,要益加勤奮努力。跟同事要和衷共濟,彼此勉勵。」皇帝停了下來,似乎有些神思不屬的模樣,「我的話還多,想起來讓軍機處寫信告訴你。你跪安吧!」

  陶澍是最後召見的一個,等他跪安退出,皇帝隨即啟駕到承乾宮——他答應了全嬪的,這天午前,會到承乾宮去看她的一樣「新玩意」。

  明朝的東西六宮,毀於李自成破京之日;入清到了順治十二年,東西先各修三宮,東面三宮由北往南是鍾粹、承幹、景仁,居中的承乾宮與西面相對位置的翊坤宮,適當坤甯宮兩側,在明朝定為貴妃所住,崇禎的寵姬田貴妃,即住此宮。

  在清朝,第一位住入重修後的承乾宮的妃嬪,是身後追封為「端敬皇后」的棟鄂妃,她就是江南四大名妓之一,以後嫁了如皋冒辟疆的董小宛,所以在順治禦制的「端敬皇后行狀」中,徑稱之為「董氏」;而清初名家的詩詞中,提到這重公案,或用「雙成」——仙女董雙成的典故;或用「千里草」來切她的姓氏,而且吊挽董小宛的辭章,都只用「生離」之典,不談「死別」,在在證明了董小宛入宮,確有其事。

  如今住在承乾宮的全嬪,正就是承恩後的三寶,她從小在蘇州,就聽人講過蒲松齡《聊齋志異佚稿》中,一篇《吳門畫工》的故事,知道「董娘娘」就是董小宛。因此在新承雨露,當皇帝稱讚她德言容工,四德俱全,恩賜「全嬪」的封號以後,問她在後宮中喜愛那一處時,她毫不遲疑地選擇了承乾宮。

  從此以後,承乾宮成了另一處的養心殿,皇帝常常由小太監捧了「黃匣子」,到承乾宮來批閱章奏,倦了時欣賞全嬪的笑靨嬌語;享受全嬪督促宮娥所制的蘇州茶食,頓覺精神複振,精力彌滿,不過,皇帝從來不在承乾宮留宿——這是雍正朝傳下來的家法,歸寢必在養心殿后殿。

  時逢冬至,南郊祀天,皇帝齋戒三天,在住入齋宮之前,全嬪奏告皇帝,說她有一樣「新玩意」要在冬至的第二天才能拿出來。請皇帝務必記得,到時候駕臨承乾宮玩賞。皇帝答應這天上午召見臣工以後來看她的「新玩意」。

  「你的新玩意是甚麼?」

  「原來的九九消寒圖,算日子得數梅花瓣,那有多麻煩?為此,奴才改了一個法子,這九個字,每個字都是九筆,填滿一個字,就是過了一個九,一望而知。」

  「想得好!」皇帝連連點頭:「這『珍』字最後一筆,為甚麼用朱筆雙鉤?」

  「不是朱筆!朱筆只准皇上用,奴才那敢擅動朱筆?是胭脂。」

  皇帝很欣賞她的知禮,連連說道:「我錯了,我錯了!是胭脂,不是朱筆。用胭脂又有甚麼講究呢?」

  「醒目。」全嬪答說:「從今天起入九,這個月月大,還有十五天;十二月小二十九天,加起一共四十四天。明年元旦是第四十五天,正好到『珍』字最後一筆。」

  「九九消寒圖」本不是甚麼「新玩意」。照《荊楚歲時記》上說:冬至翌日開始「入九」,九九八十一天「出九」,這差不多三個月的時間,冬去春來,由寒轉暖,萬物萇動,又是一番生氣勃勃的光景,為了計算日子方便,畫一樹梅花,共計八十一瓣,每天墨填一瓣,填滿就「出九」了。

  全嬪將這消寒圖改良了,不是畫梅花,而是改用九個每一個都是九筆的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每一個字便是一個九;「九五」之末,恰好是明年元旦,所以「珍」字末筆鉤紅,醒目之外,兼寓吉利慶賀之意。

  「這想得也好。」皇帝看了好一會,又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掌上比畫了一會說:「這個『亭』字要改一改,改成庭院的『庭』,那就家家都用得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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