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蘇州格格 | 上頁 下頁 | |
一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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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秀女的日子定出來了,自正月十九「燕九節」那天起始初選,每天選兩旗。初選終了,隔兩天開始複選,預計二月初十前後,便可竣事。 正紅旗定在正月廿三挑選,前一天黃昏先「排車」,依照滿洲、蒙古、漢軍的次序,再依年歲大小,排定車行先後。排車很費工夫,所以從前一天的黃昏便已開始,到得午夜時分只見地安門大街,車前雙燈,接連不斷,像一個蜈蚣似地,蜿蜒前進,一直到神武門前停住。等神武門一開,秀女由家長陪著下車,進順貞門;空車即由神武門夾道駛出東華門,在大街上兜一個圈子,複經地安門至神武門前等候,那時已是第二天上午辰、巳之間了。 秀女初選的地點,就在順貞門內,秀女五個人一排,立而不跪;三寶的個子比較高,所以在她那一排中,居於首位,一進門便看到禧恩站在禦案旁邊,有熟人在,膽子便大了,從從容容地踩著花盆底,到了適當的地位站定,順勢抬一抬眼,望上偷看了一下。 這是初次見到太后與皇帝,在禦案後面、東西並坐,太后後面,站著一位三十多歲的婦人,想來就是繼立的皇后了。 這時站在皇帝旁邊的御前大臣禧恩,拿起「綠頭簽」報秀女的履歷。頭一個便是三寶:「鈕祜祿氏,年十五歲,滿州正紅旗,父頤齡,二等男,現任二等侍衛。」 「這頤齡,」皇帝問道:「就是在四川剿匪陣亡的穆克登布的兒子?」 「是。」 「本來幹甚麼?」皇帝問道:「怎麼我沒有見過?」 「頤齡本來是江甯將軍屬下的防守尉,一直駐防蘇州,調回京當差還不久。」 「喔。」 「她叫甚麼名字?」這回是太后發問。 禧恩有意要讓三寶「露一露」,所以不即回答,走前兩步,指著三寶說道:「皇太后問你叫甚麼名字?你自己朝上回奏吧!」 於是三寶正一正顏色,垂著手用不疾不徐的聲音說道:「奴才小名三寶,三十三天的三,寶貝的寶。」 三寶的聲音,本來就清澈圓潤;而用蘇州口音作京腔,更覺別有韻致,有人說,吳人京語,其美如鶯,這句話在三寶口中證實了,因此,太后與皇帝不由得都深深地注目。 「你轉過身去!」太后吩咐:「往前走幾步。」 「是。」三寶緩緩地轉過身去,慢慢向前走。踩著「花盆底」走路,已經練了兩個月了,姿勢亦經過太清春細心糾正,改掉了兩個毛病,一是臀部不再扭動,二是左右手擺動的幅度收斂了許多。同時關照,旗袍下襬尺寸要放寬些,使步子能跨得開。這一來,步伐自然就穩重了。 就在她背朝兩宮往前走時,太后向身旁的宮女使了個眼色;宮女便拿起放在禦案一角的一碗水,悄無聲息地,潑在三寶原來站立的位置上。 「回來!」太后略略提高了聲音交代:「一直往前走。」 三寶在回轉身時已一眼瞥見地上一灘水,頓時想起太清春曾經教導過的規矩,若無其事地從那一灘水上走過,既不曾避道而行,也未曾提起旗袍下襬,怕沾濕、沾髒了。 這便是知禮,太后點點頭,轉臉向皇帝徵詢意見:「留下吧?」 「請皇額娘作主。」 「留下!」 聽這一說,禧恩便將三寶的綠頭簽置在另一邊,這就是所謂「留牌子」;初選合格,定期覆看。 那一排只留下三寶一個人;禧恩說一聲:「跪安!」五個人一起蹲身請了安,然後仍舊由三寶領頭,退出蒼震門。 這時各家的車子已繞了一個大圈子,陸續由崇文門大街轉地安門,回到神武門前,輪序上車,仍由東面夾道出東華門,各自回家。 三寶是由母親及大嫂陪著去的,在車上已細說了初選的經過;大嫂曾在數年前赴選到覆看時才被刷了下來,對於當時的情況,記憶還很真切,「向來初選只是照個面,看一看;要到覆看中意了,才會問話。」她很高興地說:「如今又看走路,又問話,看樣子,太后心裡已有譜兒了。妹妹,大喜啊!」 三寶的母親卻並不高興,反有憂容,因為一被選為大阿哥福晉,豈止侯門如海,可能三年五載難得會一次親;這份想念的心情,真不知將如何排遣? 「你別著急!」頤齡安慰妻子說:「等禧二爺來了,我來跟他商量,想個甚麼法子,讓上面撂牌子。想選上不容易,要選不上,還會難嗎?」 到了第二天,該管的佐領親自來通知,定在二月初二覆看,「二月初二龍抬頭,」那佐領說道:「這回,大阿哥福晉誰中選了,將來一定能當皇后。」 聽這一說,頤齡趕緊派人去將禧恩請了來,率直提出要求,禧恩搖搖頭說:「這件事很難。這回凡是替宗室子弟拴婚,皇上都請太后作主。我雖在御前當差,也不能隨便上太后宮裡去,面都見不著,哪裡能在太后面前說得上話?」 「我不是想請你在太后面前說甚麼,是想跟你請教,怎麼能讓三寶逃過這一關?」 「除非告病。可是那得太醫院診驗;你想那一個御醫有這麼大的膽子,敢替你擔代?」禧恩舉手在腦後比畫了一個手勢,「欺罔之罪,是要腦袋的事!你以為是可以鬧著玩的嗎?」 頤齡廢然無語,好半晌才無可奈何地說:「那就只好聽天由命了。」 「對了!聽天由命。」禧恩微帶責備地說:「我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三寶真的有那當皇后的福命,你由『下五旗』抬到『上三旗』;照例封承恩公就是兩分爵祿,將來老大襲公爵;老二襲男爵,多少光采!有甚麼不好?」 受了禧恩這一頓排揎,頤齡也想通了,「都是內人捨不得女兒!」他說:「我來開導她。」 「這捨不得可真是多餘的。皇子福晉有了喜,到快足月了,許生母陪伴照料;一住幾個月,有多少話談不完,說不盡?」 「這些宮規,只有你才知道。」頤齡連連點頭:「反正有你在宮裡,我們凡事都不用掛心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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