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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這個姓陳的杭州人叫陳文述,字雲伯,是阮元當浙江學政所識拔的一名生員,一直追隨阮元,居於弟子之列,中了嘉慶五年北闈的舉人,亦以阮元的提拔,一度出任揚州府江都知縣,而且頗有惠政。但此人有一樣毛病,中了他同鄉前輩袁子才的毒,喜歡趨附權貴,收富貴人家眷屬為女弟子,他的詩集名為《碧城仙館詩鈔》,兩個女兒,一名萼仙、一名苕仙;妻子名叫羽卿,有人說他是「神仙眷屬」,而陳雲伯居之不疑,不以為是譏刺。

  這樣的一個人,自然不會放過名滿海內的太清春,先是托人致送文物,作為進身之階,太清春拒而不受,因為她看過《碧仙館詩鈔》,贈女弟子的詩頗涉輕佻,故而鄙視其人。不道陳雲伯寄友人的信,有西林太清春題其春明新詠一律,並和原韻云云,冒名作詩,以期自增聲價。太清春認為此事過於荒唐,因而用陳雲伯的原韻作了一首詩痛斥:「含沙小技太玲瓏,野鶩安和澡雪鴻,綺語永沉黑闇獄,庸夫空望上清宮;碧城行刊休添我,人海從來鄙此公,任爾亂言成一笑,浮雲不礙日光紅。」

  這首詩罵得很凶,但太清春氣猶未休,卻逢禧恩來為三寶作先容,太清春沒好氣地說:「甚麼師傅、弟子!我最討厭這一套。」

  禧恩碰了這麼一個釘子,無法再說下去。他跟頤齡表示,他會替三寶另外物色適當的人選。但三寶的想法不同;原來她的天性倔強,只是不會輕易發作,一發作了,怎麼樣也攔不住,越是太清春不理她,她越要接近太清春,非見著了面,不會死心。

  於是她默默地盤算好了,而且軟語央求,磨得她家的老僕,也是她乳母之夫的張貴無可奈何地作了她的搭檔。

  * * *

  奕繪的府第,在內城西南角的太平湖;三寶家住石老娘胡同,相去不遠,安步當車,走著就到了。時當初秋黃昏,西山夕照落於十頃明湖,湖上樓閣,上下皆作胭脂色。三寶觀玩了好一會,方始越過湖北石橋,至府邸求見。

  她是女扮男裝,青衣小帽作下人打扮,冒稱宗人府的蘇拉,奉堂官之命,來見側福晉回事。

  本來宗人府有事,應該跟王府的長史,或者貝勒府的司禮長打交道,但奕繪府中由側福晉當家,在宗人府上下皆知;三寶已打聽清楚,所以登門逕自求見側福晉。司閽雖覺得三寶陌生,年紀也太輕,但不疑有他,依舊為她入內通報,太清春亦如往常接見宗人府來人那樣,在小客廳延見。

  及至見了面,太清春不由得詫異,這小蘇拉貌似好女子,看不出一點身分上低三下四的痕跡,但亦沒有甚麼書卷氣。不由得在心裡想,宗人府的堂官,自然是指正三品的「府丞」,聽說現任府丞性好聲色,或許是在徽班中買了個伶人作小跟班,亦未可知。

  這樣想著,不由得問道:「你今年幾歲?」

  「小的今年十六歲。」

  儘管她盡力裝出粗嗓子,但聽起來仍是女孩子的聲音,這就越發使太清春疑心她是個孌童了,當即沉下臉來問:「是你們堂官叫你來的?」

  「是。」

  「有甚麼事?」

  三寶脹紅了臉,說不出話。她的本意,只想見一見太清春,至於見了面以後應當如何,根本沒想過。此時一方面心裡著急,不知怎生應付;一方面又貪看太清春的顏色,以至於像個傻子似地,只是怔怔地站在那裡發愣。

  那副模樣,讓太清春又好笑、又好氣,但為了維持治家的威嚴,她不能不作生氣的表示,「護衛呢?把他看起來!」她大聲喝道:「通知宗人府來把這小渾球領回去。」說完,一摔衣袖,起身便走。

  在廊下的張貴,眼看要闖禍了,急忙喊道:「側福晉、側福晉,請留步!家人有下情回稟。」

  太清春停住腳問道:「這是甚麼人?」

  「那個蘇拉帶來的人。」

  太清春看張貴老成知禮,臉色稍微和緩了些;張貴便跨入廳中,搶上兩步,請個安說:「我家格格年輕胡鬧,請側福晉息怒,別跟她一般見識。」

  「你家格格?」太清春越發不解,「她是女孩子?」

  三寶聽得這話,便將小帽摘了下來,這一下原形畢露了。男人腦袋的前半,約自耳際往前,頭髮完全剃光,俗稱「月亮門」;女人則絲毫不動,完整如初。太清春看三寶齊額開始,頭髮如一方黑緞子似地往後梳了去,在腦後結成一根不施膏沐而自然光亮的大辮子,不由得笑道:「我還以為是個小旦呢?」接著又問:「你父親叫甚麼名字?」

  「我父親的名字,」三寶低著頭輕聲答道:「上面一個頤字,下面一個齡字。」

  「啊!」太清春驚喜地,「大家都在談的蘇州格格就是你!」

  三寶不作聲;張貴開口了,「我家格格,也是仰慕側福晉,急於想見一見,才使了這麼個荒唐的招數,雖是胡鬧,心是誠的。」

  「我知道,我知道。也怪我自己不好。」太清春說:「管家,你先回去吧,我留你家格格在這兒聊聊,回頭我派人送她回府。」

  於是太清春將三寶帶到樓上她專用的書房,細細問了三寶的境況,留她吃了晚飯,才派人送她回家。

  由此兩家結成至好,三寶每天下午必到太平湖,跟太清春學習宮廷應對進退的禮節;這些禮節,在八旗世家大都熟悉,無足為奇,但太清春的見解不同,譬如說攙扶太后,只是虛托著作一個攙扶的樣子,能表示出尊敬的意思就行了,並不需要真的去攙扶。

  「名為老太后,其實都不老,像當今太后,今年才四十幾;又不是真的七老八十,行動不便。宮中講的是規矩,一絲一毫差不得,只要表面文章做到了,合乎規矩,就不會落褒貶。至於心裡想的甚麼,那是另一回事。」太清春又語重心長地說:「我看你有時候很倔強,這脾氣不太好,會吃大虧,你千萬記住了!」

  三寶深知,這是十分有用的好話,但心裡總不免懷疑,眼前就是個彰明較著的例子,如果不是那種你不願見我,我偏要見你的倔強心情,怎能結交太清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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