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蘇州格格 | 上頁 下頁 | |
一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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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便有人覺得奇怪,道是劉鳳誥把你害得很慘,你不記他的恨,已經很寬宏大量了,居然還不斷接濟,舉措未免大出常情。而阮元另有一番解釋,他說他少年得意,從點了翰林以後,六年工夫便當到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年方三十二歲,是從來未有之事。懂命相的人,為他憂慮,怕他「中年不祿」,不想有劉鳳誥一案的意外之禍,賞給編修是他入仕的初階,等於從頭幹起,自然就將盛極必衰的「中年不祿」之厄解消了。所以他對劉鳳誥只有感激;不斷接濟,不過盡同年之義而已。 因此,劉鳳誥可以想像得到,阮元的差官,要「當面交代」的「東西」,必然是一筆「炭敬」。果然,這筆炭敬是二百兩銀子;不過差官表明:「敝上交代,一定要請劉老爺回復一封信,我好帶了回去。」 「好,好!」劉鳳誥關照老僕:「你陪這位總爺到胡同口的冷酒館坐一坐,我好寫回信。」 阮元的信上說,接到京信,知道他打算辭官回裡,他希望劉鳳誥辭官准了以後,先到廣東去盤桓一陣子,因為他想在廣州辦一個書院,打算請劉鳳誥做一番籌畫。 這是意外的機緣,劉鳳誥心想,此番複出,家鄉親友寄望甚殷,不想一事無成,等於鎩羽而歸,如能到廣東贊助阮元辦一座書院,多少也是一番成就,不枉出山一趟。可是又怕有人說閒話,既然告病回鄉,何以又跋涉南遊,足見是個不安分的人。 想來想去,委決不下,只好先虛晃一招;當下舒紙伸毫,匆匆寫了一封覆信,除了致謝雪中送炭的「炭敬」以外,關於書院一節,覺得茲事體大,衰年恐難勝任,需要好好思考,才能決定行止;一等考慮停當,立即函告。 寫好信又包了四兩銀子的一個賞封,打發了阮元的差官以後,命老僕先到胡同口的二葷鋪叫一個火鍋,另買一個「盒子菜」,再沽兩斤上好的蓮花白;然後去請盧蔭文來小酌。 等客人一到,圍爐把杯,劉鳳誥一面勸酒,一面談阮元送「炭敬」及邀他赴廣東的事,盧蔭文也很替他高興;但聽說劉鳳誥還在躊躇,卻又不免詫異。 「這是個極好的機會,我不知你為甚麼猶豫?」 「人言可畏?」劉鳳誥說:「我是怕極了那些無中生有、辨既不可、忍又不能的流言。」 「那就回絕了人家。」 「可是又覺得可惜——」劉鳳誥搖搖頭說不下去了。 盧蔭文默默喝了一口酒,忽然說道:「你這件事,無法從理路上去論是非,純然是心裡有一個疙瘩、化解不開。你不妨去求一支簽看看。」 「哪裡去求?前門關帝廟?」 「關帝廟當然可以。還有個地方,離你這裡很近,你應該知道。」 「我不知道。」劉鳳誥問:「是個甚麼地方?」 「是座土地廟,裡面住了個四川來的舉子,兩科未中,白住了四五年,自覺過意不去,替土地廟的住持搞了一套簽,頗為新奇,香火竟因此大旺。」劉鳳誥接著講那套簽之所以新奇,「那套簽一共一百支,用十二生肖的各種典故,開譬分解,頗為玄妙。」 「靈不靈呢?」 「靈不靈,就要看個人的會心了,有的靈,有的不靈,沒有準譜。」 劉鳳誥好奇心大熾,「你說不遠,」他問,「在甚麼地方?」 「由你這條胡同的北口,往東一拐,就是牛角灣胡同,一走過去就看到了。」 「那很近嘛!不知道現在關了廟門沒有?」 「沒有,沒有,起碼要到三更天才會關。」 「那!」劉鳳誥興致勃勃地,「咱們去走一趟,如何?」 「行!」 於是兩人戴上帽子,穿上皮袍,頂著西北風到了牛角灣胡同,很容易地找到了那座土地廟。 盧蔭文口中的所謂「住持」,其實是個廟祝,四十來歲年紀,梳個道髻,卻又不全是道家打扮,不衫不履,人還不俗。盧蔭文跟他見過兩面,管他叫老胡,介紹劉鳳誥,只說是「江西來的劉老爺」;又說「劉老爺有事來求支簽,你請便吧!」 老胡很知趣,知道這是不願意他在場;當下告個罪,回裡面去了。當方土地是最起碼的神道,但劉鳳誥既是來求指點迷津,不能不盡禮貌,上了香跪了下來,默禱一番,方始從盧蔭文手中接一筒,搖了三下,往上一聳,跳出一支簽來,上面寫的是:「第八十七簽,的盧」。 《相馬經》上說,白額馬的白紋,自額上下沿,由鼻而入口齒者,名為榆雁,一名的盧,「奴乘客死,主乘棄市」,是「凶馬」。但三國志蜀志的「先主傳」注,說劉備失意時,南依劉表,屯兵襄陽對岸的樊城,劉表麾下的大將蒯越、蔡瑁,打算殺劉備向曹操獻功,請劉備過江赴宴。酒半,劉備警覺,托詞如廁,騎馬逃走,這匹馬便是的盧。 逃到襄堤城西檀溪,的盧陷在水中,進退不得,而追兵已經殺到,劉備對馬說道:「的盧!今天遭遇難關了!你要努力。」的盧奮力一躍,三丈之遠,竟越過檀溪,而得脫險。 簽詞譬說,當然脫不了這些典故,取簽來看,共是四言八句:「奴惟司閽,何由客死?主不犯法,何由棄市?檀溪一躍,脫險及時。動或求福,靜則禍止。」 「這很明白了。」劉鳳誥說:「一動不如一靜。」 「不然。」盧蔭文立即接口:「『吉凶悔吝生乎動』,禍福在人不在馬,動不一定不吉。我實在不明白,你一個已無官職的翰林,應故人之邀,參作育人材之謀,會有甚麼禍事臨到你頭上?」 劉鳳誥沉吟不語,好半晌,用平靜而堅決的聲音說:「阮伯元用我,我就是的盧;的盧妨主,我決意謝絕他的好意。」 盧蔭文點點頭:「這就是我所說的,『各人的會心了。』你這麼解釋,就再無旁人置喙的餘地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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