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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回去喝酒吧——」劉鳳誥失聲說道:「糟糕!沒有帶錢怎麼辦?」

  「你要送香金是不是?」

  「是啊!不送,簽就不靈了。」

  「那好辦!你先在緣簿上寫一筆,叫他到會館中去取好了。」

  於是劉鳳誥在緣簿上寫了四兩銀子,說明了住處,方與盧蔭文回到會館,重拾酒杯;興致也似乎比先前好得多。

  「這四兩銀子其實只買了一句話:『靜則禍止。』如果奴僅只是在家看門,根本就不會死在旅途上;主人不犯法,從何而得大辟之罪?」盧蔭文喝了一大口酒,搖頭晃腦地說:「有味哉!『靜則禍止。』」

  正在談著,老僕引進一位初交的不速之客來,便是那土地廟的廟祝老胡。只見他左手提一瓶酒;右手提一個白磁大罐,不知內盛何物。

  「盧老爺、劉老爺,」他說:「我首先聲明,此來跟緣簿無關。」然後將所攜之物放在桌上,看著盧蔭文問:「盧老爺,你老倒猜上一猜,白磁罐裡是甚麼東西?」

  盧蔭文望空使勁嗅了兩下,又想一想,說:「彷佛聽說過,你制『東坡肉』是一絕,莫非即是此物。」

  「一點不錯。等兩位走了以後,我才知道劉老爺是探花。」老胡答說:「狀元,有的靠運氣。榜眼、探花,可一定是真才實學,恰好今天燉了一鍋肉,特為舀了些來請劉老爺嘗嘗,聊表敬意。」

  「不敢當,不敢當。」劉鳳誥急忙接口,「不嫌委屈,一起喝一杯如何?」

  「既然闖了席,自然要叨擾。」

  於是添了一副杯筷,坐了下來,劉鳳誥問道:「聽足下口音是四川?」

  「是。我是川東。」老胡打開了帶來的酒瓶,一面幫主人斟酒,一面說道:「老王賣瓜,自贊自誇。我這酒,亦是市面上買不到的,一共八種四川老山藥材,泡的瀘州大麯,補中益氣,久服毫無流弊。兩位試過就知道了。」

  「你的肉呢?」盧蔭文開玩笑地問:「有些甚麼好處?」

  「東坡肉,天下的制法只有一種,『少著水、慢著火,火候足時它自美。』我與眾不同的是,我有一鍋老鹵,至今十四年了。」

  「足下在京多年了吧?」劉鳳誥問。

  「也就是十四、五年。」老胡略想一想說:「我是嘉慶十年,跟劉青天一起進京的。」

  原來老胡本是劉清部下的鄉勇,由軍功保舉,已當到千總,為劉清的衛士之一。嘉慶十年,劉清以四川按察使的職銜,奉召入覲,老胡跟隨到京,酒後與同事口角,鬥毆致死;聽同事的勸,畏罪潛逃。後來想想不妥,打算投案,托人向劉清說情;劉清的答覆是:「殺人償命,無話可說。他如果回來,我一定按軍法從事;即令以後在四川,只要我知道了,亦不會放過他。他如果想活命,只有飄流在外;我不能用『海捕文書』去抓他。」又說:「亡命天涯,有家難歸,就是他無故殺人應受的懲罰。都是我的部下,如果他殺了人可以不抵命,我對死者如何交代?如抓不到他,沒有人可以指責我不對。」

  這就很明白了,老胡只要不回四川,劉清就決不會為難他。因此,找了一座破敗的小土地廟棲身,他會的花樣很多,哄哄愚夫愚婦,聚斂些不算過分的財物,居然也很逍遙地活了下來。「那末,」盧蔭文問:「你想不想回四川?」

  「人哪有個不想念家鄉的?」

  「莫非劉青天還在四川?」

  「劉青天早就離川了。」老胡答說:「他從那年回川不久就調差——」

  劉清于嘉慶十年入覲事畢,攜著仁宗禦制的詩卷:「循吏清名遐邇傳,蜀民何幸見青天?誠心到處能和眾,本性從來不愛錢。」回到四川,以繼母去世、丁憂開缺。限滿起複,改授山西按察使,又調布政使;眼看要成封疆大吏了,不想得罪了巡撫,參他袒護屬吏;降四級改敘,以從四品京堂任用。劉清亦上了一個奏摺,自陳不勝藩司之任;仁宗大為不悅,因為這好像是指朝廷用錯了人,有旨斥責他冒昧,降調為刑部員外郎,正好熱河要設一名掌理刑名的司員,就近處理訴訟,這是個苦差使,大家都不願意去,結果落到了劉清頭上,他在熱河,審理蒙、漢糾紛,斷獄公平,蒙民亦呼之為「劉青天」。

  嘉慶十七年改授山東鹽運使,下一年河南滑縣教匪起事,山東匪黨起而回應,梁山泊附近的曹州、定陶,相繼淪陷,巡撫大懼。劉清自動請纓,帶兵進剿;山東多年來平靜無事,士兵習于安逸,已不大能打仗了,劉清脫下朝靴,換上草鞋,親自帶頭領兵,連戰皆捷,兩月事平,特詔嘉獎,升任雲南布政使,但仍留山東,防匪複起。

  劉清不喜歡坐下來處理文書,亦不耐煩對上官虛禮周旋,因而上奏告病。朝廷知道他不是真的有病,改文為武,授職登州鎮總兵,又改調曹州,至今仍在山東。

  「既然劉青天早就不在四川了,你還怕點甚麼?」

  「我不是怕劉青天,不敢回去。」老胡答說:「我覺得人總要講公道,當時劉青天是劃出兩條道兒,讓我挑一條走,一是回去領死;二是不回四川。我挑了後面一條,不管劉青天在不在四川,我都得說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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