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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原來咸寧縣境界,便是唐朝京兆府萬年縣的轄區,高宗以後作為天子正衙的「東內」大明宮;玄宗內禪成為太上皇以後頤養天年的「南內」興慶宮,以及高僧玄奘主持的大慈恩寺,還有名聞天下的平康坊,都在萬年縣內。入清以後,八旗駐防的各名城,皆築有「滿城」;西安的滿城,就「東內」與「南內」的遺址建造,旗民雜處,糾紛不斷,所以咸甯縣令,是個有名的吃力不討好的缺分。

  但朱勳手腕靈活,將駐防的將軍及副都統敷衍得很好,因此向來旗民糾紛總是百姓吃虧的情況,竟能扭轉,大致算是平等對待,朱勳的官聲大好,先調幹州直隸州知州,然後擢升為關中咽喉要隘的同州府知府。

  其時教匪之亂,漸成燎原之勢,西安成為制馭四川、湖北兩省的關捩之地;欽派大員,由京師到西安,經山西入陝,必經同州,朱勳送往迎來,不知遇到大大小小的多少麻煩,卻從未難倒過他。因為如此,當朝廷決定派遣東三省的騎兵,赴川鄂兩省會剿時,朱勳得由同州知府擢升延榆綏道,駐紮榆林;東三省的部隊經內蒙古由榆關入陝西,大軍過處,要夫子、要糧秣,甚至還要聲色的供應,朱勳都有辦法應付,這也正就是上官要調朱動任此缺的作用所在。

  到得教匪之亂平定,朱勳已升到陝西按察使,一方面是撤軍善後事宜,以西安為兵站;另一方面,控制回疆,亦以西安為樞紐,所以陝西仍是安危所系的西陲重地,非用熟悉當地情形,而且能駕馭所屬文武大小官員的人主政不可,這就造成了朱勳在陝西堅不可拔的地位,由臬司而藩司、而巡撫,三十年的宦轍,始終不離陝西。

  「自佐雜到封疆,始終服官於一省,這在本朝尚無先例。」劉鳳誥問道:「我想其中一定還有別的道理,你說呢?」

  「不錯。不過這個道理,是功名之士萬萬想不到的;他之能夠三十年不離陝西,跟他的出身有關。」

  「你這話費解。」

  「我一說,你就明白了。他是沒有地方可調。」盧蔭文進一步解釋道:「他肚子裡有多少墨水,姑且不論,反正監生出身,當京官就不夠格。即以小京官而論,中書科中書,行人司行人,大理寺評事,國子監博士,所謂『中行評博』,最起碼也是個舉人;他一個監生,怎麼混得到一起?至於調到別省,州縣官中,『榜下即用』的兩榜進士,比比皆是,外官中的正途出身,格外矜貴,不跟他論功名而論科名,他一個監生,敢受『老虎班』州縣官的『手本』嗎?」

  「這倒也是。」劉鳳誥的聲音,既欣慰,又感傷:「出身還是很要緊。」

  「言歸正傳。」盧蔭文停了一下說:「那位黃廉訪,當年不知受甚麼案子的牽連落職,家居二十多年,未能複起,今年八十歲了,還健旺得很。朱中丞為了報恩,歲時令節,存問不斷,今年十二月八十生日,本來想為他舉觴祝壽,大宴賓客,不想適逢國喪,不能宴客唱戲。黃廉訪表示,與其熱鬧一時,不如得一篇壽序,可以傳諸子孫;同時開出條件,這篇壽序,須出於才子的手筆,最好是鼎甲出身。足下不正如其選?」

  劉鳳誥想了一下說:「這朱中丞總算是有良心的,我可以勉為其難。」

  「那太好了。」盧蔭文說:「潤筆是這個數。」他伸出四指比了一下,自然是四百兩,不會是四十兩,且又加了一句:「你如果嫌薄,我還可以托人去說,請他再從豐。」

  「不、不!四百銀子也很豐厚了。再多要就傷廉了。」

  「那末,我希望你這兩天就動起手來,早早脫稿,交了出去,銀貨兩訖。免得夜長夢多。」

  「何以謂之夜長夢多?」

  盧蔭文說:「傳說開年以後,各省督撫有大調動,這是閒話,不必管它,你只趕緊動筆好了。」

  由於盧蔭文諄諄叮囑,劉鳳誥便關起門來,潛心構思;花了十天的工夫,將一篇駢四儷六的壽序,字斟句酌,修飾得毫無瑕疵,方始交了出去,第三天便收到了盧蔭文送來的一張四百兩的銀票。

  於是劉鳳誥早早付清了年下應付的各種帳目,寄了一百兩銀子回家,手裡還剩下一百多兩銀子,便天天去逛琉璃廠,物色好書;這天正坐在來青閣看一部明末遺老詩文集的抄本,發現老僕滿頭大汗、匆匆奔來,「老爺快請回去。」他說:「兩廣阮大人的官差在會館裡坐等。」

  「喔,」劉鳳誥問:「甚麼事?」

  「是來投一封信,還有東西,要當面交代。這位差官,明天一早就要動身回廣東,今天非見老爺不可。」

  「好!我們走。」

  這「兩廣阮大人」指的是現任兩廣總督,兼署廣東巡撫阮元。他自受劉鳳誥的連累革職以後,隨即蒙賞翰林院編修,在文穎館行走,編集《全唐文》,第二年擢侍講,第三年擢詹事府少詹,接著升內閣學士,轉工部侍郎,外放漕運總督,調江西巡撫,再升湖廣總督,嘉慶廿二年調任兩廣。向例一、二品大員革職之後複用,升遷往往不照常例,阮元巡撫革職到複任巡撫,只不過五年工夫,雖受挫折,不算重創,反而非常惦念充軍遙遠的劉鳳誥,一直都有不算菲薄的接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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