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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那我說明白一點兒。」朱勳倒是從容不迫地,「太太很喜歡你;你對太太亦不是沒有意思,這些我都看得很清楚。這樣子下去,總有一天會出事,到那時候,我怎麼還有臉見人?『帷薄不修』,有玷官常,我的功名亦保不住了。與其如此,不如我聰明些,趁早成全了你們。當然,我也有我的打算,不過,這不必跟你多說。」

  孫福看主人的神情,不像開玩笑;而且這也不是可以開玩笑的事。雖不知道他的「打算」是甚麼?但決非無因而發,以朱勳的精明,這件事如果於他沒有大好處,他決不會做。

  這樣一想,內心的不安,消除了大半,定定神問道:「老爺的意思,太太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我沒有告訴她。女人家總是女人家,你跟她一說,她一定又哭又鬧;等生米煮成熟飯,她就沒話說了。」朱勳停了一會又說:「不過,有件事你切不可疏忽,不准再到陝西來,以後我在甚麼地方,你都要避開。」

  * * *

  兩個月以後,朱勳說他的太太歸甯省親,不幸染患時疫,死在娘家。發訃聞開吊,臉上掛滿了悼亡的憂傷,朋友同事,紛紛勸慰;少不得也有人勸他續弦;其中有一個,正就是他期待中的月下老人。

  此人姓陳,是個大挑知縣。舉人會試,三科未中,年紀已入中年,為求仕祿,得以申請「大挑」,額定十取其五,其中兩名是知縣,三名是學官;但雖挑中知縣,一樣也要分省候補。陳知縣在陝西已候補了十年,只署理過一任知縣,為時不過半年,所以談到宦途,有一肚子發洩不盡的牢騷。

  他和朱勳很談得來,常在一起喝酒,有一回又談到功名,他很替朱勳可惜,「老弟,你路走錯了。」他說:「捐班的佐雜出身,一輩子也出不了頭;你年紀這麼輕,既是監生,怎麼不應北闈鄉試?」

  「正途出身,自然是件再好不過的事,無奈筆底下拿不起來,只好認命。」朱勳答說:「我不相信一個人會一生一世出不了頭。一個人一生一定有一次機會,世事變幻莫測,是怎麼樣的一個機會,不但無法預知,甚至無法想像,因為如此,機會來了自己還不知道,以致交臂失之。如果看准了是個機會,能夠緊緊抓住,出頭也是很容易的事。」

  「談到機會,現在倒有一個,可惜老弟亦不合格。」

  「喔,你倒不妨談談。」

  「黃廉訪有個外甥小姐——」

  「廉訪」是按察使的別稱;陳知縣指的是陝西按察使黃本立,他幼失怙恃,由胞姊撫養成人,名為姊弟,情同母子。他胞姊臨終以前,將唯一的弱息,託付給胞弟;黃本立有子無女,所以將這個外甥女兒,視如親生,擇婿的條件,頗為嚴格,高不成,低不就,轉眼之間,過了芳信年華,如今已是將近三十的老小姐,不能不降格以求了。

  但即令如此,亦仍難有適當的人選。以她的年齡,要嫁門當戶對的人家,只有做「填房」;那位小姐對做填房不反對,但提出三個條件:第一,年紀不能超過三十五;其次,並無姬妾;最後,前妻並未留下子女。這就很不容易物色了。

  「若能中選,縱不能說坐致青雲,但飛黃騰達,可以預期,黃廉訪跟撫台是同年至交,言聽計從,提拔外甥女婿,容易得很。那位小姐繼承了一筆遺產,據說不下兩三萬金,掃數陪嫁,可以發一筆妻財。」陳知縣又說:「如今的京官死要錢,進京『引見』一次,各處打點,再起碼的地方官,至少也得花上兩三千銀子。如果娶了那位小姐,做官的路子有了,做官的『本錢』也有了。」

  這是一年前的事,朱勳當時心中一動,但旋即拋開;及至接到岳母思女的資訊,想起陳知縣的話,驀地裡省悟:這不就是那個機會嗎?他今年三十三歲,既無姬妾,亦無子女,完全符合那位小姐的要求;這樁好事,可說有十足的把握。

  果然,陳知縣是來說媒的;經過往返撮合,而且那位小姐私下還相過親,芳心默許,使得朱勳如願以償地作了黃本立的外甥女婿。

  滿月以後,要談功名了,「姑爺,」他說:「你的本缺要補,最快也得兩年,昨天我跟藩司商量,有個缺,可以『借補』;不過,不知道你肯不肯暫時委屈?」

  朱勳不置可否,只答一聲:「是。」等黃本立說下去。

  「咸陽縣的縣丞出缺,如果你肯委屈,馬上可以『掛牌』。」黃本立緊接著又說:「這是一時過渡,快則半載,多則一年,包在我身上,讓你抓印把子。」

  七品的按察使經歷,「借補」八品的縣丞,故而謂之為「委屈」。既是一時權宜之計,而況又有一年半載可升縣令的保證,朱勳自然樂從。

  「我遵舅舅的吩咐!」朱勳在私底下照他妻子的稱呼,管黃本立叫舅舅。

  由於預知是個短局,朱勳隻身上任,將新婚妻子仍舊留在省城。他的運氣不錯,黃本立確實也夠力量;不過八個月的功夫,由咸陽縣丞,調補附郭的咸甯縣令。

  天下的府城,除了蘇州府人煙稠密、轄有三縣以外,一般都是兩縣,稱為「附郭」。西安府的附郭兩縣,西面長安為首縣;東面咸寧,號稱難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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