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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鳳誥心想,這不是真正複起的機會來了嗎?真個「人逢喜事精神爽」,加以他的談鋒,本就甚健,所以將修實錄的過程,自開館至書成為出力人員請獎,種種該當留意的地方,巨細靡遺地講了一個多時辰,換過二道茶湯,方始告一段落。

  曹振鏞靜靜地聽完,聽完發問,問得頗為詳細,最後問到用人,曹振鏞說:「館中頂要緊的人,除了提調以外,應該是誰?」

  「看稿本的總纂官。」劉鳳誥答說:「實錄是分年分月,由好些纂修官編纂,雖有凡例可資遵循,但各人的看法難免有出入,如何消除分歧之處,以期整齊畫一,那就要靠總看稿本的人了。」

  「這個人要怎麼樣,才算夠格呢?」

  「第一要熟于朝章典故,第二在文字上不肯馬虎,一字一句不妥,要反復推敲,斟酌盡善才算定稿。不過,最要緊的是有史識,帝皇的實錄,不是家乘,是國史,出入關係甚大,所以『書法』很要緊。」說到這裡,劉鳳誥停了下來,回憶了一會,接下去說:「記得我看乾隆實錄稿本的時候,遇見一個在我看來是難過的疑問,那就是高宗純皇帝,到底出在哪裡?」

  這是一個令人好奇的疑問,已存在數十年了,曹振鏞亦很感興趣,不過他為人深沉,所以只淡淡地應一聲:「哦!」等劉鳳誥說下去。

  「為了實錄,必得細看高宗的文集、詩集。《樂善堂詩集》定本雖只有三十卷,不過高宗生前所印的詩集,自初集至餘集,共有六個集子,總數不下五百卷之多,我從頭至尾,全部看過,其中提到降生于雍和宮者,共有三處;可是仁宗的制集中,有兩首恭紀太上皇萬萬壽的詩,詩注是高宗以辛卯歲誕生於『山莊都福之庭』。請問,實錄中怎麼寫,是聽高宗的,還是聽仁宗的?」

  「高宗也好,仁宗也好,總當以事實為根據。」

  「如果以事實為根據,就應該以仁宗的詩注為准,可是那一來就會引起後世許多疑問。」劉鳳誥想一想說:「姑不論皇子扈駕到熱河,能不能攜眷;以高宗八月十三日的生日來計算,當康熙五十年五月初,皇四子雍親王福晉隨扈到熱河時,至少已有六個多月的身孕,何能長途跋涉?只怕未到熱河,已經小產。如果一定要說高宗是降生在熱河避暑山莊,則生母一定另有其人,不是終年安居雍和宮的孝聖憲皇后。那麼,那另有其人又是甚麼人呢?疑問一個接一個,擾攘不已,只恐高宗在天之靈,亦為之不安。」

  「喔,喔!然則你是用了高宗自己的說法?」

  「是,這就是史法中的所謂『書法』。」劉鳳誥又說:「前一陣子,我讀大行遺詔,末尾說高宗誕生於避暑山莊,不知是誰執筆?何以不知檢點?此非尋常疏忽可比,核稿的人,咎無可辭。」

  曹振鏞將他的話,一字不遺地緊記在心,但臉上卻無任何表示,換個話題問:「實錄要等稿本看完,毫無不妥之處,成為定本,才算告成?」

  「是。」

  「那得多少時間?」

  「不一定。乾隆實錄,費時十一年,是因為高宗享祚至六十年之久,六次南巡,十大武功,上諭奏章,卷帙浩繁,勾稽頗費時日。仁宗實錄,照我看,三年可以告成。」劉鳳誥說:「三年也很快。像我在黑龍江四年,回想起來,覺得也不過是一晃眼的工夫。」

  曹振鏞聽他語氣無意流露,竟似修仁宗實錄,也會讓他擔當「看稿本」的重任。這件事輕許不得,所以說了些「受教良多」的客氣話,便端茶送客了。

  * * *

  劉鳳誥在京城的日子很艱苦,本來京官多窮,尤以翰林為甚,但有一項好處,易於舉債;只要一放主考,贄敬所入,償債有餘。京城裡專有一班人借錢給翰林,名為「放京債」;但劉鳳誥這個翰林,不可能再當考官,所以債亦難舉,全靠老同年接濟。

  他的同年,除了現任兩廣總督阮元以外,在朝的大官共有三位:那彥成、劉鐶之、汪廷珍,都是尚書。那、劉二人是貴公子出身,那彥成的祖父叫阿桂,籍隸正藍旗滿州,是高宗的股肱之臣,「十大武功」無役不與,或贊戎機,或統大兵,勳業彪炳,高宗四次畫功臣像于紫光閣,阿桂皆在前列,入閣拜相之外,並以軍功封一等公;劉鐶之山東諸城人,他的祖父就是薦阿桂可大用,諡「文正」的劉統勳。另一位汪廷珍是榜眼,江蘇山陽人,由於脖子上長了一個癭,所以外號「汪疙瘩」,有人說他肚子裡的疙瘩也很多,這話不一定可靠;但他是獨善其身的性格,連同鄉親友都不肯照應,卻是事實。

  除了汪廷珍以外,那、劉二人每隔兩三個月,總有一筆饋贈,劉鳳誥受而不辭,並不言謝,亦少往來;常有往來的是另一位同年,山東德州籍的盧蔭文。

  德州盧家是衣冠世族,代有顯官,最著名的是盧見曾,此人一生的遭遇,恰如「邯鄲夢」中的「盧生」,兩任號稱天下第一肥缺的兩淮鹽運使;兩獲嚴譴,第一次是充軍邊遠,第二次在乾隆三十三年,年已七十有六,告老在家,因徹查兩淮鹽課虧空案而牽連,定了絞監候的罪名,瘐死獄中,家產籍沒,子孫連坐,有個小孫子年方九歲,隨母倚靠外家,後來苦學成名,中了乾隆四十六年的進士,與曹振鏞同榜,即是現任戶部尚書軍機大臣的盧蔭溥。

  盧蔭文與盧蔭溥是同族弟兄,此人的名士氣很重,往往不為上官所喜,所以至今只是四品官兒的通政司副使,但為人亢爽熱心,愛劉鳳誥才氣過人,每每攜酒相訪,快飲劇談,一坐就是大半天。

  這天是深夜來訪,神色匆匆,尚未坐定就開口說道:「我是奉家兄之命,想來跟你打聽一件事。」

  他口中的「家兄」便是盧蔭溥,堂堂軍機大臣,會有什麼事,要深夜派人來跟他這麼一個失意的人打聽?劉鳳誥不免詫異,怔怔地望著來客,說不出話。

  「前幾天是不是曹中堂來看過你?」

  「是啊!」

  「談了些甚麼?是談乾隆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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