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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來接船的是兩位同志,一個叫鄭金,廣東新安人,在檀香山海關做過譯員,是孫逸仙的金蘭弟兄;一個叫李昌,是孫逸仙的小同鄉,在檀香山政府當英文通事。他們都是興中會的發起人,也是始終反對保皇會的鐵骨硬漢。

  接到旅館,行裝未卸,鄭、李二人便已迫不及待地要發洩所受於保皇黨的悲憤。孫逸仙靜靜地聽完,問起一個人:「蔚南呢?」

  蔚南姓程,是孫逸仙的親戚,也是少數堅貞不屈的同志之一,「他今天本來要接船的。」鄭金答道:「因為有緊要事故,不能分身。他有話,請你到他的報館去看看;晚上他替你接風。」

  「我就是要看他的報館。」孫逸仙身說道:「我們就走吧!」

  「不休息一下嗎?」

  「現在沒有功夫休息。我是來大戰保皇黨的。」

  * * *

  程蔚南的報紙,名為「隆記報」,又名「檀山新報」。這份報雖以程蔚南個人的關係,不受保皇黨的利用,但卻毫無宗旨;等於有利器而廢置,十分可惜。孫逸仙早就在船中策劃停當,一到檀香山,第一件事就是先要讓「隆記報」發生鼓吹革命的作用。

  「蔚南,」他用極懇切但也極率直的語氣說道:「莫非你沒有想到,以隆記報為根據地,向反動的保皇黨展開反擊?」

  「實在是沒有人。」程蔚南歉然答道:「我自己的生意很忙,照顧不到。再說,請誰來主持筆政;又有誰能擋得住梁卓如的那一枝筆?」

  「我來!」孫逸仙說:「我要寫一篇『敬告同鄉論革命與保皇之分野書。』」

  「你肯親自動手,還有什麼話說?」程蔚南道:「明天你把文章寫好交來,我馬上請總編輯發下去。」

  「社論每天什麼時候截稿?」

  「大概,」程蔚南說:「總在十點鐘左右。」

  孫逸仙點點頭不作聲。一面接受程蔚南的接風宴,談論當地的情勢;一面在打腹稿。席散八點多鐘,他腹稿已經有了。

  「我就動筆吧!還趕得上截稿的時間。」

  於是濡筆作評,大意是說:「天下事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夫革命與保皇,理不相容,勢不兩立。今梁啟超以一人而持二說,首鼠兩端,其所言革命為假革命。革命、保皇,決分兩途,如黑白之不能混淆,如東西之不能易位。革命者,志在倒滿而興漢;保皇者,志在扶滿而臣清。事理相反,背道而馳,互相衝突,互相水火,非一日矣!」

  脫稿還只九點半鐘,程蔚南、鄭全、李昌都眉飛色舞地大贊:「駁得痛快,駁得有力。言簡而意賅,好文字,好文字!」

  接著,在編輯部和排字房也轟動了,爭著傳觀,或者悄然沉思。報館內如此,讀者之間的反應更為熱烈;整天都有人到報館來要買隆記報,管發行的職員,竟至無以應付。

  不久,接到希爐埠一位同志的來信,說是得到他已抵達檀香山的消息,當地同志,非常高興,特為發起歡迎會,請他務必蒞臨。

  希爐埠,是夏威夷群島除檀香山正埠以外的第二大埠,而來信歡迎的那位同志,正就是廣州西關寶華大街長老會的毛文敏;在史堅如炸德壽失敗以後,毛文敏自有戒心,所以離開廣州到檀香山來傳教,名字也改為毛文明了。

  為了發展革命組織,希爐埠當然要去;而為了想瞭解史堅如當時義行的詳細經過,更要快去。於是第二天一早,孫逸仙就在鄭金、李昌陪同之下,到達了希爐埠。

  由於發表在隆記報上那篇文章的影響,參加歡迎會的僑胞有一千多人,將一間戲院擠得座無虛席。孫逸仙一到就發表演說,進一步闡明興中會與保皇會的性質,截然不同,無可相混;同時列舉事實來證明,保皇會不過是康有為個人牟利及建立「取富貴」的勢力的工具而已。

  其時康有為在南洋,梁啟超在美國本土,他們的最大目的,就是募捐。師徒二人,為了捐款的分配,竟至反目;理虧的是康有為,但梁啟超不能不委屈以事老師。其中許多不堪聞問的內幕,孫逸仙頗有所知;但他豁達大度,宅心仁厚,還不肯直抉其隱,只有力地批判了保皇黨的做法,決不能達到救國救民的目的。

  因為,康有為的做法,充其量只是勤王的舉動,將政權從慈禧太後手裡奪過來,歸諸光緒皇帝,有如日本的倒幕運動,獲致「大政奉還」的結果。但奪取政權的條件與情況,完全不能相比;康有為動輒故作鄭重地向人表示:捐募鉅款,是為了「辦秘密之事」。是什麼「秘密」,無人知道;只知道是養了幾名「俠客」,看樣子是以此輩為荊軻、聶政;拿僑胞的脂血,供他們花天酒地,揮金如土,而可能有的效果是什麼?

  「那拉後住在深宮,警衛森嚴;縱有肯犧牲生命的刺客,請問如何能夠到達深宮?至於出宮巡幸,扈蹕的儀衛,團團護衛,請問又怎麼能到她的身邊?那位同志,能夠回答我的問題?」

  全場寂然,最後爆出一個聲音:「辦不到的事。」

  「是的。辦不到的事,不過!」孫逸仙提高聲音逼進一步,「我們退一步說,就算辦到了,那拉後被刺了;或者那拉後自己生病,一命嗚呼,政權會不會就此歸入光緒皇帝的掌握?不會的,因為一班昏庸頑固的親貴大臣,為了保持他們的既得利益,一定把持不放。」

  接著孫逸仙又分析戊戌政變的經過;當時本是皇帝執政,大權在握,形勢絕對有利,而終於為慈禧太后所擊敗。然則以今視昔,守舊勢力,更甚於前;光緒皇帝又有什麼憑藉可推行他的「新政」?

  這還只是就政權的轉移立論,更深一步談到種族和民主,可知就是光緒皇帝能夠執政,能夠推行新政,亦決不能符合全國同胞的心願,更不能保護漢族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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