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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他那清朗有力的聲音,圓融精深的理論,特具一種能令人衷心接受的說服力;而對具幾分俠氣的烏目山僧來說,這一番話更有極大的衝擊力,他驚喜地發現,眼前這個人就是直接三代以來,至周公孔子而集大成的道統的繼承者。

  * * *

  為了便於親近,烏目山僧就下榻在孫逸仙的寓所,臥室與廖冀朋東西相對;在這裡,他認識了許多朋友,因為仰慕孫逸仙的留日學生,遠從東京來相訪的,亦幾乎無日無之。經常來的有廣東惠陽的廖仲凱夫婦,廣州的胡毅生、朱少穆,興甯的李自重,梅縣的李錫青,廣西的馬君武,湖北的劉成禹、李春城,安徽的程家檉,浙江的葉瀾,以及蘇報主人陳夢坡父女等等,高談闊論的都是救國救民的大計,很少涉及私事。

  其中胡毅生原是廖冀朋的朋友,對孫逸仙一見傾倒;私下跟他同行的同鄉伍嘉傑表示,對孫逸仙心悅誠服,此後願聽驅策,湯火不避。回到東京的第二天,就約了一些好朋友,很興奮地談他橫濱之行的經過;在座的七個人無不嚮往,都希望見一見孫逸仙。

  於是胡毅生寫信到橫濱;很快地有了回信,孫逸仙決定到東京來一趟,約他們在芝區的對陽館作竟夜之談。

  這一談談得非常具體,大家一致的見解是:要從事革命,必須通曉軍事;而清朝駐日使館,禁止私費留學生學習陸軍,這個目的無法達到,是一大憾事。

  「我可以想辦法。」孫逸仙說:「只要大家有此決心,一定可以達到目的。」

  「我們願意起誓。」胡毅生說:「立下書面的盟書。」

  「好的。」孫逸仙深為嘉許;即席擬定了誓詞。

  興中會原有誓詞:「聯盟人某省某縣某某,驅除韃虜,恢復中國,創立合眾政府,倘有二心,神明鑒察」;現在第一次改為「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在孫逸仙的構想中,推翻滿清後,新立的國號,應該稱為「中華民國」;至於中華民國的中央政府,不一定要仿照美國的辦法,應該研究出一套更民主、更適合國情的制度。

  在胡毅生等人立下盟書的幾天以後,孫逸仙約他們去訪犬養毅——這是一次禮貌的拜訪,因為他們想學習軍事的希望,由於犬養毅的協助,已經可以實現了。

  主要的困難是教官。犬養毅介紹了兩個日本軍官,一個是退伍的騎兵少佐小室友次郎,與孫逸仙亦是舊識;另外一個是步兵大尉日野熊藏,此人是現役軍官,在日本軍界的名氣很大,他是研究南非波亞人抗英之戰所用的散兵戰術的專家;同時亦是兵器專家,供職陸軍省的東京兵工廠,曾經發明「日野式自動手槍」。其時孫逸仙亦在研究波亞戰術,左圖右史,孜孜不倦,所以跟日野一談之下,深為契合,設立軍事學校的計畫,亦很順利地產生了。

  計畫是由參加的學生,一共十四個人,在日野寓所附近的牛込區,租屋居住,日間各自學習普通學科及日語;夜間由日野及小室教授戰術及兵器學。

  開學不久,發覺不妥。因為日野是現役軍人,而且在東京工廠擔任要職,每天晚上跟許多中國青年接觸,不免引起警視廳的懷疑,採取監視態度。這一來對日野的職位,亦有影響;教學更不方便,必須設法改善。

  於是日野建議:「學校」遷到青山練兵場附近,因為那裡是日本拱衛京畿的精銳部隊「近衛師團」的操場,可以觀摩各項兵種教練的實況。晚上,輪派學生兩人到日野家去上課,「現販現賣」地轉述給其餘的同學。

  * * *

  為了安排革命軍事學校,孫逸仙在東京住了兩個月,一面費心調度,一面研究波亞戰術。但革命的情勢,不容他享受讀書之樂;必得作一次檀島之行,去抑制反動勢力的擴張——檀香山已成了保皇會的天下。

  四年以前,康有為先以「衣帶詔」的把戲被拆穿,在日本存身不住,溜到美國;他的大弟子梁啟超二度曾與孫逸仙商請合作,未能成功,預備到檀香山去活動,懇托孫逸仙為他介紹同志。

  孫逸仙至誠待人,亦頗欣賞梁啟超的才華,自然不疑有他,寫了好幾封極懇切的信請他的大哥德彰,以及當地有力的僑商和同志,照應梁啟超。

  就憑藉了這幾封信,梁啟超在檀香山站住了腳,德彰相待甚厚,自不必言;當地的僑商並且籌集鉅款濟助。而梁啟超在康有為挾制之下,竟在以「驅除韃虜」為職志的革命發源地,組織擁護韃虜的「保皇會」。並且用了極卑劣的手法,欺騙僑胞,說保皇與革命,原來同流,名稱有別,宗旨則一。因而興中會會員受了他的蠱惑,一變而為保皇會會員。

  四年功夫,興中會與保皇會勢力的消長,已不成比例;但是,保皇黨卻始終盜竊著革命的名義,梁啟超只能以「保皇其名,革命其實」為號召,還不敢公然否定革命。因此,雖然保皇黨辦有機關報「新中國報」,並且掌握著許多僑團、僑報;而興中會會員不改初衷,堅貞自持的,只有十幾個人,但孫逸仙仍舊有充分的信心,可以轉變此一不利的形勢。

  本來,他想多約幾位同志,一起去奮鬥,只是旅費無著;他本人還是由烏目山僧贈以兩百元,才能成行。所以這純然是孤軍奮戰;在旁人看,他踽踽淳淳由橫濱登上西伯利亞號,渡洋西去,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意味,而孫逸仙本人,卻是意氣發舒,充滿了旺盛的鬥志。

  到檀香山那天,正是中國的中秋。九年睽隔,一旦重臨,所接受的「歡迎」是:新中國報一篇對革命党及孫逸仙個人惡毒的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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