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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好,我說。」鄧延鏗壓低了聲音說:「孫文今天來過了,冒姓陳,我約他明天上午再來,一起去看廣東的僑商。」

  「什麼?」龔心湛有些不信,「你不會弄錯吧,他何敢自速其死?」

  「決不會錯!」

  鄧延鏗細說了經過,龔心湛方始相信這是天大的喜事,龔心湛告訴了他叔叔,龔照瑗頓覺病勢大減,精神抖擻地吩咐:「快請兩位參贊來!」

  兩參贊一個是馬格裡,一個名叫王鵬九。一談之下,王鵬九毫無考慮地說:「可拿!」

  可拿是可拿,拿下了如何運出使館,如何送上輪船,如何押回國?均成疑問,結論是:先拿下來,再急電北京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請示辦理。

  「回大人的話,」王鵬九邀功心切:「不妨今天就先電知總署,報告喜訊。」

  「不妥,不妥!」龔照瑗大搖其頭:「萬一此人明天不來,如何向總署交代?」

  孫逸仙畢竟來了。這天是禮拜,他是在教堂門口,與康得黎夫婦作別以後特意來踐約的。

  一朝生,兩朝熟。鄧延鏗留他吃了午飯,然後引導參觀使館——這是一座四層樓的大廈,看了二樓公使的會客室,簽押房,拾級登樓,先在一個姓李的館員的臥室中閒談,鄧延鏗一面想出話來敷衍,一面在等候馬格裡;談到幾乎詞窮、焦急不堪時,總算將馬格裡等到了。

  於是,找個空隙,鄧延鏗問道:「鄉兄,願意不願意上一層樓看看小弟的客居?」

  「正要瞻仰。」

  「請!」

  肅客出室,迎頭遇著馬格裡,鄧延鏗使用英語替雙方介紹,寒暄著上了四樓,馬格裡走在前面,順手打開一扇門,將手一擺。

  「這就是我的臥室。」鄧延鏗說:「請,請!」

  孫逸仙從容踏入房去;抬頭一看,是間空屋,不由得一楞!而就在這錯愕之間,「砰」地一聲,馬格裡已經將房門關上了,背靠著門,嘴角微露一絲獰厲的笑容。

  「你是何用意?」孫逸仙知道已蹈危機,但並不驚慌,甚至聲音亦不改常度。

  「我想請你先瞭解我的身份,我是你們政府的官員!」

  「我瞭解你的意思。」

  「我想你也瞭解國際公法,」馬格裡說:「你到了這裡就跟到了中國一樣。」

  孫逸仙沉著地點點頭。

  馬格裡慢慢坐了下來,以閒談的語氣問道:「你是孫文嗎?」

  「是的。」孫逸仙坦然相答。

  「這裡接到駐美楊公使的電報,說你搭麥竭斯底輪,由紐約到利物浦。請問,還有什麼人跟你同行?」

  「沒有別人,就是我。」

  「現在,」馬格裡終於道明本意:「要留你在這裡暫住,等我們電報總署,等候命令。」

  這在孫逸仙意料之中,他不慌不忙地問道:「需要多少時間。」

  馬格裡將倫敦與北京的時間換算,以及轉遞電報所耽擱的功夫計算了一下,才回答:「需要十八小時。」

  「那末,我現在的行止,是不是可以告訴我的朋友?」

  「不!」馬格裡搖搖頭:「不過,你可以寫一封信給你的旅館,我們派人將你的行李取來。」

  孫逸仙一聽就識透了他的詭計,代取行李實在是想搜查行李;不妨將計就計,透個消息出去。

  於是他說:「我不是住在旅館裡。我的住處,孟生博士知道;只有他去,房東才會讓他提取我的行李。」

  馬格裡沉吟了一下,點點頭說:「可以。請你寫信給孟生博士好了。」

  他身上就有紙筆,孫逸仙略一思索,以英文振筆疾書:「我被監禁在中國使館——」

  「不,不!」馬格裡立即干預:「你不能用監禁的字樣。」

  「那末,應該怎樣寫呢?」

  「只請孟博士將你的行李送來,就可以了。」

  孫逸仙聽了他的這一句話,另外加上一句,其中一共只有兩句話:「我目前在中國使館,請將我的行李送來。」

  加上的這一句,還是洩露了行蹤——孟生博士亦曾警告過他,不可接近使館,所以一得此函,必能會意。而馬格裡當然也知道這樣說法,極其不妥,但不便要求孫逸仙重新再寫。因而預先聲明:「你的信,我必須先送交龔公使看過,才能替你送去。」

  孫逸仙,不作聲,心理已經明白,這封信是決不會到達孟生的手中了。好在至少有十八小時的時間,一定可以想出脫身之計;目前最要緊的是沉著冷靜,保持清明的神智。

  於是他開始細看環境。屋子是一間面積不大的頂樓,一床、一桌、一椅,再有一張絨面方凳以外,別無長物。西面有一扇紅磚牆上開出來的小窗戶,嵌著鐵柵;伸手試拉一拉,文風不動。

  從視窗俯視,只能看到一片屋頂——那是大廈右翼的附屬建築物,看樣子是使館僕役進餐休息之處。再望過去,就是使館的圍牆,牆外是一條冷靜的街道。

  孫逸仙正在眺望沉思之際,只聽門外有釘錘敲擊的聲音,砰砰震聞,細作分辨,猜到是另外再裝一把鎖。然後又聽到有人用華語及洋語在下達命令,走過去貼耳在牆上靜聽,聽出是鄧延鏗的聲音,分派使館的兩名衛士,兩名英籍侍者,以及引孫逸仙初入使館的宋芝田,輪班看守。

  到了傍晚,兩名英籍侍者開了房門,來送晚餐,同時搬來一具取暖用的煤爐。孫逸仙認為機不可失,便以那種與生俱來,能令人順從他的要求的聲音問道:「你們是不是願向一個無辜被陷的人,伸出友誼之手?」

  那兩名侍者,對看了一眼,一個不作聲,一個答道:「是的,先生!雖然我很窮,不得不受雇於此。但是,即使犧牲了我的職位,我也願意幫你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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