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石破天驚 | 上頁 下頁 | |
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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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館的權力,只在使館以內,出大門一步,就無能為力;所以孫逸仙雖在附近,亦無奈其何。」 「能不能設法引誘他進使館呢?」 「在我想,是不可能的。」馬格裡答道:「康得黎當然會向他提出警告,他決不會自投羅網。」 馬格裡的猜測不錯,不過提出警告的是康得黎的夫人。 孫逸仙是在十月初三遷居的,由於康得黎的安排,他已從赫胥旅館搬入離康得黎不遠的葛蘭法學協會場八號,一位芳名叫寶勒特小姐所開設的私人公寓;但每天必到康得黎的寓所,同時也見到了另一位在香港西醫書院的老師孟生博士。此外便是遊覽倫敦的古跡,而幾乎每天必到的是大英博物院。 十月初四那天,在康得黎寓所的晚餐桌上,男主人戲謔說:「清國公使館就在附近,你何不去訪問一下?」 康得黎忍俊不禁;孫逸仙無可置答,也笑了。 康得黎夫人深知孫逸仙的性格,在他的字典中,沒有「畏懼」一詞;深恐他掉以輕心,所以正色提出警告。 「詹姆士!」她喊著她丈夫的名字說道:「不是開玩笑的事!」然後又鄭重囑咐孫逸仙:「你千萬不要這樣。在倫敦的中國人,都穿唐裝,留著辮子;只有你已經剪辮易服,目標非常顯著。如果你進入清國使館,就是進入他的勢力範圍,他們可以逮捕你,解送回華。」 「是的!夫人。」 他雖這樣答應著,其實另有打算——老師的戲謔引發了他的思緒;革命是大無畏的事業,他相信使館中人目擊西洋的立憲法治,回想清廷的腐敗與無能,不會無動於衷,如果能深入「虎穴」,說服一兩個館員,在暗中同情革命的立場,那末,在英國便可以相機推展建立起一個據點。只是師母關切他的安危,說破心事,怕她膽小為自己擔憂,所以表面上表示依從。 這是當時盤旋未定的一念,燈下枕上,往復考慮,覺得這是個很值得去冒的險,但亦不能貿然從事,最好從同鄉身上著手。 * * * 十月初十那天,孫逸仙去參觀國會的上院與下院,聽議員提出措詞犀利激烈的質詢,以及閣員從容詳盡的答覆,遇到不易措詞之處,則往往用一句幽默的言詞,表達味外味,在唇槍舌劍的嚴重氣氛中,爆發出哄堂大笑——這在中國的廟堂上,是件不可思議的事;而英國的政府及國會,就在這莊諧並作之下,攻錯互勵地將社會治理得井井有條,使得孫逸仙異常嚮往,同時也得到了很深的啟示。 他在想;中國古代的三公坐而論道,正與英國上院那些道貌莊嚴的爵士議員,侃侃談國事的情形相彷佛。而議員與閣員之間尖銳的問答辯駁,不就是戰國策上所描寫的廷議的景象?中國傳統的政治理論和實務上,原有許多民主與法治的特色,孟子所說的「君為輕」,以及呂氏春秋所說的「治國無法則亂」,「所貴法者,為其當務也」,皆為明證。而在明朝以前,君權與相權對立,也就是政權與治權制衡,皇帝維持他本身的利益,宰相則替百姓說話,所以雖有昏君,但有賢相,百姓仍可不太受苦。然而,追求權力的人是永遠不知道滿足的,皇帝以高高在上的地位,不斷擴張權力,相權便經常受到侵削。到了明太祖洪武十三年罷相,相權從此淩夷,就只有人治,而做不到真正的法治。所以說來說去,皇帝非打倒不可! 就為了懷著這一番激動的感慨,在到康得黎的寓所,經過公使館,遇見一名中國青年時,孫逸仙毅然決然地作了決定,停住腳問:「貴姓?」 這是個由福建船政局派到英國來學習造炮的留學生,名叫宋芝田,隨即答道:「敝姓宋。請問有何見教?」 「想請教,使館有沒有廣東人?」 「有啊!」宋芝田說:「鄧翻譯官就是。」 「喔,能不能見一見他?」 「當然可以。」宋芝田說道:「足下的尊姓大名,還沒有請教。」 孫逸仙微笑著取出一張名片,遞了過去。宋芝田接過來一看,上面印著「陳載之」三字,於是帶他進了使館,將名片交給司閽去通報。 這個鄧翻譯官名叫鄧延鏗,子琴齋,以候補知府,充當駐英使館的四等翻譯官;接得名片,又聽說訪客西裝革履,心裡便起了疑惑,所以本來不想接見的,此時幡然變計,不但接見,而且待以上賓之禮。 彼此以鄉音接談,孫逸仙頗有他鄉遇故的欣喜。於是鄧延鏗說,在倫敦還頗有些自廣東來的 僑商,可以為他引見。孫逸仙益覺欣然,取出金表來看了一下,時已近午,而這天是禮拜六,下午照例休息,便約定第二天見面,再作安排。 就在他這看表的片刻,洩露了行藏——鄧延鏗的眼尖,一瞥之間看清了金表上的羅馬字是Sun,那是「孫」的拼音;恍然大悟,「載」字是用「文以載道」這句成語,扣著一個「文」字。 內心驚喜,表面卻能不動聲色,送走了孫逸仙,急急趕了進去找龔心湛,「仙翁!」龔心湛號仙舟,所以鄧延鏗這樣稱呼,接著便問:「電報發出去沒有?」 這是指答覆楊儒,說「孫文已到英,外部以此間無交犯約,不能代拿。聞將往法,現派人密尾」的一個電報。「剛發出去,」龔心湛問道:「怎麼樣?」 「有件意外之事,真是仙翁你做夢都想不到的。」 「琴齋!」龔心湛不耐煩了:「到底什麼事,請你不必再賣關子了,行不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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