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石破天驚 | 上頁 下頁 | |
一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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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創業維艱,所以遲到三十三歲才成家。那位楊氏太太,小他十五歲;婚後十年才得子,按照「德」字輩排行,取名德彰。這以後,三年一胎,長女、次子、次女,相繼出生,可惜長女次子都不曾養大;特別是上年六歲的次子德佑夭折,對年逾五十的達老來說,是一大傷心之事。 也因為如此,這一年添丁,真正是件喜事。達老是內熱外冷的性情,慷慨慕義,至誠待人,而鬚眉甚盛,雙目炯炯在高顴長面上,很少看得見笑容;惟有在這個小兒子降生以後,一提起來就笑。 他的這個小兒子,有三個名字,取義于「文明之象」,單名文,譜名德明;按照本鄉的習俗,拜在本村「北帝廟」北帝座前,照例另取一個名字,用「帝」字排行,就叫帝象。 帝象六歲那年,他的大哥德彰十八歲,隨著母舅遠赴檀香山經商——翠亨村風景雖好,物產不豐,鄉人習於到海外「打天下」;一去十數年,音問不通,忽然有一天挾重貨歸來,家人相見,恍如隔世,先悲後喜,視為常事。德彰的兩個叔叔就是這樣,婚後單身渡洋,到美國的「金山」去開礦,迄今音信不通,生死莫蔔;而達老並不以為因此就該姑息長子,依舊賣掉幾畝田,充作德彰的旅費,成全了他的志願。 第二年,帝象發蒙讀書;到了十歲那年,才正式入學,進的是設在陸氏宗祠的私塾。最好的一個同窗,就是小他兩歲的陸皓東。 雖然只有十歲,帝象不管在那裡,都顯得與眾不同,第一膽大,其次好奇,而最凸出的是有成人之度;他的外號「蟝王」的塾師最瞭解他,曾經跟達老這樣說過:「帝像是大器,將來必能做一番非常的事業;他對小事不屑為,為亦無益,你不必之勉強他!」 因此,達老對他是為寬容的,反倒是慈母的督責甚嚴,但督責的卻是小事。 「你看你!叫你去抬水,把個瓦壇都摔破;塘塭去捉魚,又把竹箸丟掉了,真正一點都不懂事!」 「娘!」帝象問道:「你要不要聽老實話?」 「老實話自然要聽,做人就是要誠實。」 「那末我老實告訴娘,瓦壇是我故意摔破的,竹箸也是我故意丟掉的。」 「啊!」楊太夫人大怒,順手取了把雞毛撣子在手裡,大聲喝道:「把手伸出來。」 「我知道我做得不對,惹娘生氣,請娘責罰我。」說完,帝象伸一隻手出來,平掌向上,臉卻轉向別處;不時使勁眨一眨眼,彷佛感覺到了撣子的藤條將落到手心,受了驚嚇似地。 「打在兒身,痛在娘心」,楊太夫人怎麼樣也下不了手,歎口氣說:「我倒問你,你為什麼這樣子做?總有個道理,你倒說給我聽聽。」 「我不喜歡做這些事。」 「那末你要做什麼?」 「我要讀書。」帝象說:「我也要到外面去開開眼界。」 十四歲那年,終於得遂遠遊之志——德彰在檀香山茂宜島開墾,已經頗有成就;楊太夫人想去看看他的事業,達老允許帝象隨行,因而始見「輪舟之奇,滄海之闊」。 西方的文明,衝擊著他充滿了大志的頭腦的,不僅僅是聲光化電;在他感受最強烈的,是異邦的秩序,為什麼他們稅制公平,盜賊斂跡?為了希望求得這個疑問的解決,他要求母親和大哥讓他留在檀香山讀書。 於是帝象進了檀香山首府火奴魯魯由英國教會所設立的意奧蘭尼書院。在學校裡,他的辮子,成為同學戲悔的目標;帝象起初隱忍,到忍無可忍時,終於揮拳,從此沒有人再敢拿他的辮子取笑。不過有個美國同學曾善意地問他:「你的辮子為什麼不剪掉?留這樣一個累贅在身上,不覺得痛苦嗎?」 「是的。」帝象答道:「我也知道辮子不合理。這種不合理是滿清強迫造成的,我要聯合我們所有的中國人,一起來消除這個不合理的累贅。光是我一個人剪辮子,獨善其身的事我不做。」 「對的!你可以通過你們的議會,作成決議,大家一起行動。」 帝象苦笑了。他的美國同學,對於中國一無所知;他亦不願意將滿清皇朝的專制和官吏蠻橫無理,告訴外人。只是不斷在想;如何得能有一天,使每一個國民都可以表達自己的意願,做自己想做的事? * * * 四年畢業,接過夏威夷王親手頒贈的英文法第二獎的獎品,帝象決定進入檀香山最高學府的奧阿厚學院深造,同時預備信奉基督教。 「讀書可以,信教不可以!」德彰大搖其頭:「不然,你叫我怎麼跟家裡交代?我看你的書也讀得盡夠多了,不如先回家再說。」 德彰完全是為了怕受雙親的斥責,同時也知道自己做生意以外,那一方面都不如這個十八歲的弟弟,要想管他,無從管起,因而出此勸他回鄉的下策。只是手足的情分極深,所以決定劃出一部份財產,在「律師樓」辦了手續,正式贈與帝象,作為他日後求學上進之資。 但兩年之後,德彰又收回了這筆贈與的財產;當然,在他是出於「愛人以德」的想法,只不過他還不能瞭解他的這個弟弟而已——帝象回到翠亨村以後,作了一件「犯眾怒」的事,拆毀了北帝廟的神像,鄉人鳴鑼聚眾,大興問罪之師;達老左右為難,唯有躲避,由楊太夫人出面談判,以建醮一壇,向神賠罪,作為了結。 可是,帝象已無法在鄉存身,於是走香港入拔萃書院,並與陸皓東一起受洗,正式信奉基督教,改號為逸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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