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石破天驚 | 上頁 下頁 | |
一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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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毀神像的餘波未平,遠在檀香山的德彰也知道了,自然是堂上兩老在家書中告訴他的;也不免有責備的話,怨他不能善教幼弟。在德彰,覺得逸仙——帝象的行為,一則上貽親愛,再則自蹈危地,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憂慮激動之下,他採取了一項極嚴峻的手段。 已經轉學香港的逸仙,被召赴檀香山,德彰聲色俱厲地責備他:任性妄為,貽羞親長;又說:輕舉躁動,則金錢適足為身家之累。因此,他決定收回贈與的財產。 逸仙很傷心!為了他所敬愛的大哥不瞭解他。由於這樣的隔閡,即使不是出於德彰的表示,逸仙亦不願接受贈產。「財富不足以動我的心,」他侃侃然地答說:「中國就是上下交征利,才弄成今天這個樣子。金錢可以用之於正當,也可以用之於不正當;在中國是災害之一。我聽大哥吩咐!」 到律師樓辦完了退產的手續,德彰立即便有悔意,覺得自己的處置太過份。但既然已經做了,索性狠下心來,將逸仙的性格好好鍛煉一番。「玉不琢,不成器」,為了養就愛弟忍辱負重的大器之資,他把逸仙安置在茂宜島姑哈祿埠,他所開設的一家雜貨鋪中「學生意」。 這就輪到逸仙不瞭解德彰了。苦悶了幾個月,決定回國,到了檀香山首府才寫信告訴德彰;德彰連夜趕了去勸阻,無奈逸仙去意極堅。 「好!你走好了!」德彰生氣了:「我沒有錢給你買船票。」 年輕負氣的逸仙不響,找老師、找同學借得了一筆盤纏,坐海船回國;等他到家,德彰卻以一筆鉅款寄給老父保管,作為幫助逸仙向學之用。 * * * 第三次到檀香山是在九年以後。 這九年的功夫,逸仙在多彩多姿的經歷中,自我琢磨得如一方晶瑩的美玉似地;德彰覺得他氣度舉止之間,彷佛處處涵蓄著一股懾人的力量,真是既驚且喜,不由得暗暗在想:真的像做大事業的人了! 兄弟連床夜話,竟夕不寢,逸仙用沉靜有力而語氣從容的聲音,告訴德彰,是九年以前由檀香山回國時,立下了革命的大志:「中法戰爭,馮子材在鎮南關打得很好;只是滿清顢頇無能,海防不修,以至於屈辱求和。漢人中不是沒有人,譬如說,過去的曾、左、胡,現在的李鴻章,都是人材;但是,滿清政治腐敗,外則召侮,內則猜忌,漢人想救國家亦辦不到,所以,」逸仙很自然地接出他的結論:「只有打倒滿清,推翻帝制,才能免受列國瓜分之禍。」 這些話,如果是在九年前說,德彰一定掩耳疾走,而此刻卻能傾聽了;雖不曾明言贊成,卻也並無反對的表示。 接著,逸仙便細談九年的往事,如何立定革命的決心,為了問世廣交,入廣州博濟醫科學校習醫;如何轉入香港雅麗氏醫院附設的西醫書院,一面鼓吹革命,一面求學,以第一名畢業。 然後是如何在澳門設中西藥局,為貧病義診;以及如何將藥局遷往廣州,改名東西藥局,在施醫贈藥之外,全力結納同志,聯絡新軍,進行革命。 「家裡寫信來,說你今年正月到了上海,以後又到天津。後來我看『廣學會』在上海辦的『萬國公報』,登了你的一篇『上李鴻章書』,那是怎麼回事?」 「這是我的估計錯了。不過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反倒增加了我的定力。」逸仙答道:「李鴻章以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手握兵權,又比較瞭解外情,我借提出『人盡其才、地盡其利、物盡其用、貨暢其流』的四項條陳,希望他能接見我,說動他反清興漢,改造國家;結果——」他搖搖頭,不願再說下去了。 「李鴻章是老官僚,怎麼會接見你?」德彰究竟年齡已長,世故較深,看法不同:「說不定你的條陳,在他的幕友那裡就擋住了,根本他就看不到。」 「我也知道。不過革命靠熱誠,每一條路子,都要去試探。這且不去說它了。大哥,」逸仙突然變得興奮了:「現在中日戰爭爆發,日軍登陸花園港,鳳凰城失守,日本拒絕各國勸和,局勢危急到這樣子,慈禧還在召見親貴,商量她的『六旬萬壽慶典』!國內百姓,那個不是痛恨嘆息?革命的形勢已經出現了,我想在這裡發動一個革命組織,你看怎麼樣?」 「你還不曾談你的計畫,我能怎麼說呢?」 「計畫已經有了。這個組織以『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民有、民治、民享的『合眾政府』為宗旨,所以定名『興中會』;先在這裡成立,募集經費。有了頭緒,我再回香港去活動,由香港到廣州,一步一步推進。」 德彰不即作答,繞室徘徊,好久好久,他才站住腳,面對著逸仙,用那種平靜得出奇的聲音說:「人家稱我『茂宜王』;我當時也不曾想到有今日幾千頭牛,幾百頃田的產業!事在人為,我幫你!」 逸仙驚喜莫名,只是緊握著德彰的手,連聲呼喚:「大哥、大哥!」激動得什麼話都不會說——其實說什麼也是多餘的了! 「檀香山有四萬華僑,風氣未開,對國內的情形也隔膜,你還是要趕快回香港、廣州去活動。」德彰又說:「在這裡大家都是赤手空拳,忙著各人的事業,空口說白話,未見得能打動人心;等有成績做出來,事實俱在,那時用不著你來勸募,大家自然都會踴躍捐輸。」 「是!」逸仙深深受教:「我一等這裡的興中會成立,盡年底趕到香港去活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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