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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肅順的性格極其果敢,他是滿洲的貴族,而他所最看不起的,也是滿洲的貴族;其次是一批從曹振鏞以來,一脈相承,媕婀取容的朝中大老。他喜歡親近才子,獎掖有朝氣、肯做事的漢人,重用曾國藩,也保護過左宗棠。然而他亦不免跋扈專擅,外以恭王為主要的政敵,內則卑視皇子的生母懿貴妃葉赫那拉氏。當文宗崩逝後,肅順排拒恭王,包辦大政;穩定幣值——由於缺乏鑄錢的銅,設立「官錢局」使用錢票,而以發行過濫,幣值大跌,嚴重地影響到小民的生計。肅順的計畫是,盡速推出一批新鑄的銅錢,來提高幣信;而咸豐的年號即將結束,新錢必須使用嗣君的年號,因而未經內閣會議,倉促定為「祺祥」。在嗣君即位後的兩個月,又大又厚,成色極好的「祺祥通寶」,已經由戶部會同工部,鑄成了「樣錢」。

  就在這兩個月中,母以子貴而已成為慈禧皇太后的懿貴妃,聯絡恭王,秘密策定了打倒肅順的計畫;在九月三十日兩宮皇太后和六歲的皇帝,回鑾抵京之日,召集群臣,出示預先擬好的上諭,拿問肅順、端華、載垣,改組軍機處,以恭王「議政王」;而恭王則擁護西宮皇太后垂簾聽政。這筆「政治交易」的顯明表徵,就是新君的年號,由「祺祥」改為「同治」。

  同治是表示君臣同心,治理國政;也表示滿、蒙、漢協同一致,共臻治世。就因為這一番開明的做法,日落昏黃的愛新覺羅皇朝,彷佛出現了「夕陽無限好」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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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天國以號召民族大義而興,不幸地以蔑視民族文化而亡——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曾國荃率領「湘軍」克復金陵,太平天國澈底崩潰了。

  於是,「同治」的局面開始分裂;分裂起於猜忌,最初是滿漢的猜忌,接著是慈禧太后對恭王的猜忌,然後是舊派對新派的猜忌,以及漢人中南北兩派的互相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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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謹慎保守的湘軍領導者曾國藩,深明「功高震主」的道理,所以在克復金陵後,立即著手裁撤湘軍,一則明示他自己無意于擁兵自重;再則為了保護他的親族和部屬,特別是對他的幼弟曾國荃。

  曾國荃的建立克復金陵的殊勳,一半出於李鴻章的讓功。當破城之日,湘軍大肆擄掠;洪楊諸將,在咸豐初年,自長江上游,以巨舶捆載而下的玉帛金珠,以及歷年所得的財貨,聚而複散,散入湘軍的私囊。曾國藩的奏報到京,說是「中外紛傳逆賊之富,金銀如海,乃克復老巢,全無貨物,實出意計之外」。

  「實出意計之外」的是恭王和朝中的大臣。他們早就打算的,戰事結束,撫緝流亡,重新建設,有太平天國所聚斂的一筆財富可用;那知會落得這樣地一場空,內心自是難以形容的失望和憤懣。但卻有苦說不出,因為真相無可究詰,而新立大功的驕兵悍將,必須假以詞色,「公事公辦」可能激出變故。同時,朝廷為備變而積蓄的巨額庫帑,早為賽尚阿等人揮霍一空;所以平定洪楊的軍費,皆由統兵大臣自籌。事先既未照顧,事後便很難有所責望。也因為如此,恭王索性做得很大方,授意曾國藩的同年、守舊派的首腦,管理戶部的大學士倭仁上疏,建議關於湘軍歷年所用的軍費,免辦報銷。

  這過分寬大的處置,正是有所猜嫌的跡象。曾國藩心裡明白,如果有一天要算這筆帳,追求太平天國「金銀如海」的下落,指證的人一定很多,曾國藩將會百口莫辯;則唯有急流勇退,藉以自全,但是洪楊難亡,撚匪正猖獗,其勢又不能奉身而退;則又唯有尋個替手,好卸仔肩。

  於是淮軍代湘軍而興,李鴻章接下了曾國藩的衣缽。

  李鴻章是曾國藩的門生,但是他並不佩服他的這位老師;而口口聲聲「老師」長、「老師」短,以曾國藩的衣缽傳人自命,無非憑藉曾國藩的威望,利用曾國藩的「弱點」。

  李鴻章眼中的「老師」的弱點,是曾國藩的一項了不起的長處;顧大局。李鴻章就因為他如此,總是設法讓曾國藩來做他的擋箭牌,擋朝廷的嚴格要求,擋左宗棠的咄咄逼人;而最要緊的是,讓曾國藩替他看守「兩江」——上江安徽、下江江蘇這個地盤。

  「有土斯有財」,李鴻章有兩江這一方膏腴之地,一直為左宗棠所覬覦;只是曾國藩顧全大局,為了維持淮軍的餉源,替李鴻章將兩江看守得牢牢地。左宗棠無計可施,除了力保他的浙江這個地盤以外,只能另闢蹊徑,目標轉向廣東;不惜得罪王親,攻掉他的親家廣東巡撫郭嵩燾,設法由他的親信蔣益澧接任。

  但是,廣東這個地盤,一向是旗下貴族的禁臠;在恭王主持之下,樂得利用左宗棠排除李鴻章極其接近的郭嵩燾,然後攆走物望不足、秉性貪庸的蔣益澧。

  蔣益澧當廣東巡撫,是在同治五年。這一年發生了好幾件大事;最重要的是,由李鴻章接替曾國藩,暫署欽差大臣,節制湘淮各軍,專辦剿撚的軍務;從這年十月二十朝命下達之日起始,是曾國藩時代的結束,李鴻章時代的開端。

  而這一年,實在是中國四千五百年歷史承先啟後的一大關鍵。

  關鍵系于廣東姓孫的一個家族的添丁之喜。

  【第二章】

  香山,廣州府所屬的十三縣之一,這是一個所謂「環海孤嶼」;但有山有湖,還有大義正氣所寄的古跡。

  這個「孤嶼」中的山很多,有一座瀑布懸流的香爐山,即是香山縣得名的由來。又有一座三峰屹立的筆架山,亦似犁頭,所以俗稱犁頭山。此山之南,又有兩山相對如台,在北者北台,在南者南台;北台附近有兩處古跡,名為壽星塘和梅花坡,是南宋端宗和太后的埋骨之地。

  孤嶼之東的海面,就是文天祥詩篇中所提到的零丁洋。由此西望,犁頭山下,有個小小的村落,山青水白、樹木蔥龍,不但風景絕勝,而且題名絕美,名為「翠亨村」。

  翠亨村中五大姓:孫、楊、陸、何、馮。同治五年夏曆十月初六,有「添丁之喜」的是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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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家這位主人,照族中排行是「成」字輩,名叫達成;這年已經五十四歲,該稱他一聲「達老」。達老早年務農,勤儉起家,後來因為一次意外的打擊,家道中落。於是南走自明朝嘉靖三十二年就租借給葡萄牙的澳門,做縫工,學制革,而日夜不忘的是恢復舊業;不到十年的功夫,果然如願以償,依舊成為翠亨村的一個富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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