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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別說這話!如果你也贊成,咱們今天先改了稱呼,天一居長,你是老麼。後天過中秋,咱們到北碚溫泉寺去逛一天,就在溫泉寺的關聖殿一起磕頭,你看如何?」

  裡面也談得很投機。大青照官稱,叫女主人「羅太太」;女主人稱大青為「妹妹」。一見面就投緣,有個很特殊的原因,羅太太出身蓬門,未曾裹足。每遇應酬,第一次見面的官太太都會打量她那雙腳,看得她渾身不自在,這回看到大青也是一雙天足,不由得就很親切了。

  羅太太很健談,性情也跟她丈夫一樣坦率,不知道什麼事是要隱晦的,亦不諱言羅思舉做過強盜,談了他好些劫富濟貧,以及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故事。

  但羅思舉從不曾因為個人貧困而為盜。「我先覺得天鵬的想法很怪,譬如說,大把銀子幫窮朋友的忙,就從不肯拈一塊碎銀子,割兩斤肉,孝敬我公公跟婆婆。有一回我實在忍不住了,我說:『你只會講義,就不知道什麼叫孝。』妹妹,」羅太太說,「你道他怎麼回答我?他說:『為朋友兩脅插刀是義氣。不能從正途上賺錢來養父母,那才是真正的不孝。』聽了他的話,我把一支金簪子從頭上拔下來還給他。我說:『我也不要戴這支來路不清白的簪子。』他哈哈大笑,連連誇說我有志氣。」

  「真是,有其夫必有其妻。」大青答說,「羅二爺能有今天,一半就因為有你這位賢內助之故。」

  「賢是不賢,內助倒是有的。養公公婆婆,靠我這雙手。日子雖苦,總還過得去,怕的是一有病痛就傻眼了。」

  羅思舉的父母體弱多病,延醫服藥,不但要花錢,而且羅思舉夫婦一定會親侍湯藥,誤了正業——羅思舉無恒業,幫人打雜,什麼賣氣力的事都幹。羅太太靠十指做女紅負擔家計,閑個一兩天還不要緊,十天八天不做工,就得鬧虧空,因此兩老一遇病痛,每每隱忍不言,強自支持。

  「兩位老人家是體恤小輩,其實,那一來更壞。小病變成大病,錢花得更多,好幾回病得醫生都不肯開方子了,天鵬沒有辦法,只好割股,割了還不止一回。」

  「原來是孝子!」大青失聲說道,「常言說是,求忠臣于孝子之門,這話真是不假。」

  正在談得起勁,外面傳進來消息,說劉清也來了,三個人正在商量換帖。羅太太親自走到花廳,隔著屏風問羅思舉證實了這個消息,已經先換了稱呼。

  大青心想,她跟羅太太的稱呼也得改一改。沉吟了一下,守著分寸,老老實實稱之為「二太太」,不敢用妯娌相稱「二嫂」。羅太太也改了口,在「妹妹」上面加了一個字,叫她「三妹妹」。

  「三妹妹,他們哥兒三個,後天到北碚去逛溫泉寺,白天行禮,晚上賞月,附帶替劉大爺餞行——」

  「喔!」大青插嘴問說,「劉大爺回貴州?」

  「對了!十六就走。」羅太太又說,「他們逛他們的,我們在家過節,好好兒敘幾天。」

  § 二十五

  重慶是嘉陵江與長江交匯之處,隔著東西走向的長江,有南北兩溫泉。北溫泉又名北碚。本來小阜叫做碚,但北碚之東卻是一座大山,名為昆嶁山,山上有一座縉雲寺,所以本地人稱之為縉雲山。

  縉雲山高十裡,山勢峻秀,林木深幽,號稱「小峨嵋」,是避暑的勝地。山有九峰,各具特色。九峰勝處的縉雲寺建于南朝宋少帝景平元年,是蜀中第一古剎。明末流寇之亂,縉雲寺毀於兵火。入清到了康熙二十二年,方始重建。這天,劉清、羅思舉、彭華是先瞻禮了縉雲寺,再轉往西面的溫泉寺。

  溫泉寺東負縉雲山,西臨嘉陵江,溶岩深壑,清泉瀑布,又是一番曲折幽秀的風景。這座寺亦建在南北朝,幾經興廢,原寺早已不存,如今的溫泉寺,建于明朝,比縉雲寺幸運的是,並未毀於兵火,入清以後,又陸續擴充,規模益見宏偉。最早的一座殿,名為大佛殿,建于明朝宣德年間。其次是接引殿,為景泰年間所建,此外還有供奉觀音的鐵瓦殿,以及塑有關聖帝君神像的關聖殿——桃園結義,豔傳古今,劉、羅、彭義結金蘭,便在此殿行禮。

  殿中早由羅桂鑫佈置,紅燭高燒,芸香馥鬱,供桌上除了香花素果以外,最觸目的便是供著三份「蘭帖」。

  羅桂鑫辦事很周到,還特地請人選了時辰,吉時是夕陽將下的申時。到了表指四點,羅桂鑫燃好了一束線香,遞到劉清手中,說一聲:「劉大叔,吉時已到,請上香吧!」

  於是劉清上了香,退回到紅氈條後面,看一看右首的羅思舉、左首的彭華,示意一起下跪,行了八拜之禮,再行兄弟之禮,先是羅思舉與彭華向劉清磕頭,再是彭華向羅思舉磕頭,最後是羅桂鑫向「二位老叔」行禮,一樣也是磕頭。

  「二弟、三弟,」劉清說道,「剛才跟關聖行禮之間,我作了一番默禱,可不是俗套的『不是同月同日同時生,但願同月同日同時死』,要那一來,就大糟其糕了。」

  「怎麼?」直性子的羅桂鑫問道,「劉大叔,是何道理?」

  「桂鑫,我倒問你,我們三個要怎麼才會同月同日同時死?」

  「啊,啊,我明白了。那必是——」

  「那必是全軍覆滅!」劉清將羅桂鑫咽下去的話說了出來,略停一下又說,「我默禱的是,但願我們弟兄三個,能學關聖那種正氣跟義氣。兩位老弟,請你們記住,共患難易,共富貴不易,既能共患難,又能共富貴,更為不易。」

  這幾句話意思很深,羅、彭二人都能認真地在體味,亦都有自己的心得。「怪不得明太祖要殺功臣,」羅思舉說,「這個人原就是只能共患難,不能共富貴的人。」

  「我的看法跟二哥有點不同,」彭華緊接著羅思舉的話說,「共患難而不能共富貴,十之八九是出於在下者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之故,像世宗皇帝跟年大將軍,在上者有心長共富貴,而在下者自以為你當皇上一半靠我,驕恣跋扈,忘記了應守的臣節,以至於自取殺身之禍。」

  「你們兩位說得都有理。」劉清用調停的語氣說,「世上原有一種氣量狹窄,只能共患難,不能共富貴的人,像越王句踐、明太祖都是。但也有一種不識進退輕重,像年大將軍那樣『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

  劉清又說:「細細推究,都只為當初相知不深,或者不能自知,或者昧於知人,以致交誼不終。現在官場流行的習慣是:起先身份相等的朋友,拜了把子,到後來一個飛黃騰達,一個沉於下僚,在下者將蘭帖找出來,送還給拜把子的長官,表示不敢再以兄弟相稱,名為『繳帖』。我每見到這種情形,心裡總不免好笑。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我就繳過。」羅思舉笑道,「那不是我的本意,是拜把子的長官叫人來暗示我『繳帖』。繳就繳,這樣的把兄弟,我也不稀罕。不過,我當初的做法不大對,現在也很懊悔。」

  「二哥,」彭華問說,「你是怎麼做的?」

  「我把帖子找出來,上面批了兩個字:『絕交』,交來人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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