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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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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惡聲了,我們三個,將來決不致如此。不過,」劉清正色說道,「我忝居老大,有兩句話要跟兩位老弟表明,我們以義相結,當然患難相扶,但不管怎麼樣,行為要正派。我們三個,出身不同,際遇也不同,老三的官位雖低,而年紀還輕,前程遠大,將來到底是誰最得意,現在還很難說。不過不管怎麼得意,不可徇私,更不可存了個我有很得意的把兄弟在那裡,可以做靠山,就胡作非為起來。如果我有這種情形,你們勸我,勸我不聽,你們把帖子送回來,作為絕交,我不怪你們。」 這番義正辭嚴的話,出於劉清之口,特別顯得有力量,羅思舉看一看彭華答說:「我跟三弟決不敢忘記大哥的教訓,請放心好了。」 「大哥的經驗閱歷,是我怎麼樣也學不到的,」彭華接著也說,「分手在即,請大哥多開導開導我。」 劉清點點頭答道:「你是可造之材,我也恨不得把我的一點心得,統統告訴你。」他沉吟了一下又說,「那天你跟我談到世事無常,想遁入空門的話,我很奇怪,你年紀還輕,怎麼會起這種念頭?」 「我亦不知其所以然。」彭華答說,「想來是讀書不多,見識不夠,一時想到岔路上去了。」 「現在呢?」 「現在?」彭華毫不遲疑地答說,「我覺得塵世其實亦頗可戀,尤其是友朋之樂,沒有東西可以代替。」 「人活在世界上,就是一個情字。」羅思舉接口說道,「我總覺得五倫之中,除了朋友,其他的情分都是身不由主的,譬如父子之情,出於天性,不容你不生感情。只有朋友之情,獨立無私,也就是一個『純』字,因而可貴——」 「你這話說到我心裡去了。」劉清搶著話說,「不論君臣、父子、兄弟,總要帶點朋友之情,才會永久。古往今來,兄弟之情最深的莫如蘇東坡對子由,『願世世為兄弟』,就因為兄弟之情以外,還有朋友之樂,彼此切磋欣賞,與一般的兄友弟恭不同之故。」 彭華覺得劉清的議論很新,也很深。忽得啟發,亦有些話要說,但未及開口,讓羅桂鑫打斷了。 「三位老叔,請喝酒吧!溫泉寺不忌外葷,我叫人弄了幾樣菜,只怕不中吃。不過酒是好的,劉大叔家鄉的茅臺。」 「好、好!」劉清欣然,「正好慰我鄉思。」 席面就設在關聖殿外的露臺上。其時一輪滿月,已高掛在縉雲山上,清輝流瀉,萬里無雲。羅思舉說了句:「燃燭是多餘的!」隨即「噗」地一聲,將紅燭吹滅。 三人就在月光下把酒談心,由山上談到山下,由樂山大佛談到眉山「三蘇」,不由得觸發了彭華想說而未說的話。 「大哥,你剛才說,不論君臣、父子、兄弟,總要帶點朋友之情,才會永久。這話真正不錯。我看過《十朝聖訓》,聖祖仁皇帝晚年對臣下說:他接位以後,立定宗旨,要視大臣如兄弟,這就帶點朋友之情了。康熙一朝,君臣的感情最深,也從沒有雍正、乾隆兩朝殺大臣的事,不正就印證了大哥的話嗎?」 「不錯、不錯!」羅思舉連連點頭,「其實,五倫之中,夫婦也要像朋友那樣才好,不有句話嗎,相敬如賓。」 「君臣、夫婦、兄弟,都有朋友之情,」彭華問道,「可不知道父子之間,有沒有帶點朋友之情的?」 「怎麼沒有?」羅思舉接口,「嚴嵩父子就是,嚴嵩在賓客面前,提到他兒子,稱呼既不用『小兒』,也不叫『世蕃』,竟稱他的別號『東樓』,這不就像朋友了嗎?」 「老二,你這個例舉得不好。嚴嵩父子就算像朋友,也是狼狽為奸的狐群狗黨。」劉清沉吟了一會說,「我倒想起一個人,宋朝的範文正公,他跟他的兒子,倒有朋友的情分在內,而且是道義之交。」 範文正公就是為西夏人稱為「小範老子」的范仲淹,共生四子,《宋史》中都有傳,宋朝名臣中子孫之美,無過范仲淹。次子范純仁,尤為傑出,劉清講了他的一段軼事。 「這段軼事兩見於宋人筆記,自然可信。據說範文正在睢陽做官時,命範純仁回蘇州去收租,一共收到麥子五百斛,裝船運回睢陽。範文正問他:『在東吳見故舊乎?』你們聽,一開口就是朋友的語氣。」 「是,」羅思舉點點頭,「老子的朋友,也就是兒子的朋友,所以才會有這種語氣。」 「對了。當時范純仁告訴他父親,在丹陽遇見石曼卿,欲歸不得,因為他家連遭喪事,三口靈柩浮厝在那裡,無力下葬。範文正說:你何不把一船麥子送給他?範純仁回答:已送他了。」劉清緊接著說,「做父親的認為兒子理當濟人之急。做兒子的亦知道父親的性情,不必秉命而行,父子以道義相結,相知又如此之深,你們說,是不是像好朋友相處?」 「二哥的話不錯,友情最可貴。」彭華笑道,「看來五倫之中,應該讓朋友一倫居首了。」 「老三,」劉清半真半假地警告,「你在京裡可別發這種議論!不但離經叛道,簡直是逆倫了。在雍、幹兩朝,光憑『五倫以朋友一倫居首』這句話,就足以招來滅門之禍。」 「好在這裡天高皇帝遠,不怕隔牆有耳,只要談得投機,什麼都不必顧忌,這就是友朋之樂。只是,」彭華的聲音轉為淒涼,「此樂難再!」 「老三,你別難過,你聽我說。」劉清不是說,是唱。只見他拿竹筷敲擊著酒杯唱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這首詞是蘇東坡「中秋歡飲達旦,大醉」後所作的《水調歌頭》。劉清的嗓子洪亮,加以貴州口音的四聲沉著分明,所以將這首名作唱得蒼涼沉鬱,仰望著高掛中天的明月,彭華自覺胸襟開闊得多了。 劉清喝了口酒,接唱下半闋:「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在餘韻悠揚中,羅思舉、彭華不約而同地舉杯敬劉清:「大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全書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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