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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乾隆五十一年,畢沅由陝甘總督調任湖廣,其時和珅用事,深相結納。和珅做四十歲生日,各省大吏皆有重禮饋贈。畢沅的禮比較風雅,古玩書畫之類,但另外做了十首詩,寫成壽屏相送。他門客中的名士錢泳便說:「這十首詩,將來會入《天水冰山錄》。」明朝嘉靖年間嚴嵩父子抄家後,有一本籍沒的目錄,即名《天水冰山錄》。錢泳的意思是和珅將來會成為嚴嵩第二,抄家的目錄中,有畢沅所送的壽屏,豈能免禍?

  畢沅大悟,可是已悔之莫及。他生性懦弱,不敢違背和珅的意旨,教匪初起,和珅說「太上皇年事已高,只能報喜,不能報憂」。畢沅聽他的話,沖淡其事,以致釀成大亂。畢沅在嘉慶二年中風歿于任上,追贈「太子太保」。但嘉慶四年,上皇駕崩。當今皇帝因和珅而追論畢沅貽誤之罪。和珅賜死,畢沅抄家,罪有攸歸,應該一筆勾銷了,但如今忽又追究太上皇在世之時的「浮冒」之罪,自然是難以令人心服的,所以楊芳有此不滿的議論。

  「可憂者,正在算老賬。」德楞泰指著上諭最後一段說:「『所有湖北、陝西省未經題銷之案,著交該督撫等,各發天良,大加刪減,核實具題。陝西巡撫方維甸等,均非當日承辦軍務之人,無所用其回護。俟各該省題銷全到,該部再行核覆具奏。』湖北、陝西如此,四川當然亦不例外。錢已經花出去了,我不知道如何『大加刪減』?且等方中丞來了再商量。」

  「大帥,」羅思舉說,「這裡面有許多安撫投誠教匪的款子,沒有錢只好向紳糧暫借,講明白等報銷准了歸還。我倒還好,借錢的時候就先看一看彼此的交情,真的沒法子歸還,人家也不會硬逼我。劉清可不同,他欠了十七八萬,有的是賣田賣地,或者拿做買賣的本錢借給他的,不還怎麼行?」

  「別急!方中丞才具不減乃公,我相信他一定會找出辦法來。」

  就在這枯坐鵠候之際,談起方維甸的父親方觀承。羅思舉、楊芳年紀都還輕,而且從未到過北方,只知道從大清朝入關以來,有個當了二十年直隸總督的「方大人」,不知其他。德楞泰卻很清楚,原來這方觀承是安徽桐城人,桐城有兩方,從明朝以來,就是有名的世家,兩家代有名人,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是一方;曾為「朱三太子」師傅的方拱幹是另一方,方觀承便是方拱幹的曾孫。康熙末年,由於戴名世的《南山集》文字獄,方觀承的祖父方登嶧、生父方式濟牽連入內,都充軍到極邊之地的甯古塔。

  方觀承曾七次出關省親,往來南北,萬里之遙,皆是徒步。這七次的萬里之行,使得方觀承不但對海內的山川險要,瞭若指掌,也結交了許多隱名的奇才異能之士,這就是他能督直二十年,無人可以替代的本錢。

  雍正初年,窮愁潦倒的方觀承,為平郡王福彭所識拔,薦之于世宗,授為內閣中書、軍機章京。高宗即位後,更得重用。乾隆十四年授為直隸總督,兼直隸河道總督。乾隆十六年、二十二年、二十七年、三十年等四次南巡,京畿根本之地,都放心託付給方觀承。南巡是沿運河乘船南下,高宗不怕有人暗算,半夜裡遣「水鬼」潛入水下,鑿破禦船,使之沉沒者,就因為方觀承與俗稱「清幫」的「漕幫」,有非常密切的關係,在北遙控,便可保駕之故。

  方觀承於乾隆三十六年,歿于任上。據說他五十歲時,尚未有子,家人為他置妾,問起來是故人的孫女,方觀承即日遣還,並助奩資為她擇人而嫁。因此,在他六十一歲,續弦的吳夫人生子時,都說是他積了陰德之報。

  他的這個兒子,就是方維甸。高宗聽說他晚年得子,亦為他高興,命他抱進宮來,親自抱置膝上,解了所帶的荷包相賜。到了乾隆四十一年,高宗東巡時,方維甸以貢生迎駕,授職內閣中書,充軍機章京,入仕經歷與他父親完全一樣。所不同的是,方維甸在乾隆四十六年中了進士,成了正途出身。

  正在談著,只聽戈什哈在垂花門外高唱:「方大人到!」

  是方維甸來了,楊芳與羅思舉隨即趨出廳外,垂手肅立,這是下屬迎上官的禮節,名為「站班」。巡撫從二品,總兵正二品,但因巡撫照例掛兵部右侍郎銜,是所謂「堂官」,所以即令從一品的提督,見巡撫亦須「堂參」,正式執屬下的禮節。

  身材矮小、步履安詳的方維甸,先跟楊芳招呼過了,然後指著羅思舉問道:「這位是?」

  「太平協副將羅思舉。」

  「啊!原來就是羅天鵬!」方維甸很高興地說,「幸會,幸會。」

  其時德楞泰亦已出廳迎接,方維甸趨前見了禮,戈什哈說一聲:「請方大人升炕!」與德楞泰左右坐定,楊芳與羅思舉坐在東面的椅子上相陪。

  「葆岩兄!」德楞泰稱方維甸的別號說,「今天有一喜一憂兩件事奉告,喜事是誠齋兄自請赴新疆軍台效力,襄助松湘浦安置降卒新兵。有他在,蒲大芳不致為患,實在是再好不過的事。」

  「此是國家之福。誠齋不為個人計,欽佩莫名。」

  「不敢!」楊芳站起來答說,「楊芳是罪有應得。」

  「將功贖罪,辛苦個一年半載,必有恩旨賜環。」

  「我也是這麼說。」德楞泰接口,「楊嫂夫人原籍華陽,我想亦不必回了。不妨就在西安定居,以待好音。葆岩兄,這件事要拜託你費心了。」

  「應該!應該!我交代首府來辦,一定妥帖。」方維甸問道,「憂的那件呢?」

  「喏!就是這道上諭。」

  方維甸將德楞泰遞過來的上諭,只略看了幾行,便即放下。「我接到好幾天了。」他說,「還在籌思善策,所以沒有抄送惇帥。」德楞泰字惇堂,所以方維甸稱他「惇帥」。

  「上諭說要大加刪減,錢已經花出去了,如果刪減,在座的人,就都要賠累。賠不出來,如之奈何?」

  「彌補的辦法多得很,各官各做,最方便的辦法,莫如征派。不過,我決不會這麼做。」方維甸略停一下說,「說老實話,那樣做,就是官逼民反。」

  「著!」德楞泰拍著炕几說,「可憂者就在此。葆岩兄,你打算如何應付嚴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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