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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德楞泰與松筠都是蒙古人,雖不同旗,卻是三代的世交,聽說他們從小就是玩伴,楊芳便問:「照大帥看,松將軍是怎麼樣一個人?」

  「大好人一個。不過不拘細節,有時到了糊塗的地步。他的笑話很多,大家都說你馭下太寬,不過比起松湘浦來,你也要自愧不如。有一回——」

  有一回松筠宴客,有人遣急足來送信,要立等回音,松筠傳他到宴客之處,來人好奇,踮起腳看他請客用些什麼菜。松筠一眼望見,便即說道:「你中意我的菜,是不是?」立即命聽差撤下兩碗賞來人。在他身後的小書僮,從未見過這樣新鮮的事,不自覺地伸探頭注視,松筠又發覺了:「莫非你也歡喜?」又撤兩肴賞書僮。座客為之啼笑皆非。

  又有一回,松筠奉召入覲,有幾個相熟的喇嘛有事求他,趕到涿州等候。松筠得知皇帝駐蹕圓明園,便借了喇嘛的馬,間道直奔圓明園進見,等在長辛店的家人都撲了個空。第二天他長子由海甸接他回家,行至中門,遇見一個中年婦人,松筠問道:「這是哪家的親戚?」長子答說:「這是姨娘啊!」松筠是個大近視,他的姨太太臉上有幾粒細白麻子,松筠納之十年,竟沒有看出來。

  在辦教匪時,松筠總說教匪都是脅從,可以諭降。但事實並非如此。

  松筠從陝甘總督調任伊犁將軍時,自請入覲面陳軍事,他說:「賊不患不平,而患在將平之時,既平之後,請弛私鹽、私鑄之禁,俾散匪餘勇,有所謀生。」當今皇帝認為他的見解過於荒唐,沒有睬他。松筠復又上疏,重申前請,這下惱了皇帝,降職為副都統,照例不能再當將軍,貶為伊犁領隊大臣,最近方以辦理對俄羅斯交涉得力,復升為都統銜的伊犁將軍。

  「鄉勇出身的新軍,身經百戰,機詐百出,善用則為勁旅,不善用必成禍害。君子可欺之以方,我怕蒲大芳見了松將軍這樣的長官,一定會出花樣。」

  所謂「出花樣」,自然是製造事端、相機叛亂,如果再勾結回部官員,那情形的嚴重,就比寧陝新兵的叛亂,不知超過多少倍。到那時失職諸臣的處分,就不是降革充軍所能了事的。

  轉念到此,德楞泰的一顆心,猛然往下一沉。「誠齋。」他說,「虧得你及早提醒,還來得及防備,我想趕緊給松湘浦去一封公事,請他格外小心。」

  「這麼做怕未見得有用,而且見諸公事,也不大合適。如果洩漏了,反而引起他們的猜忌,有害無益。」

  「那麼,」德楞泰躊躇著問,「該怎麼辦才好?」

  「只有我到新疆去一趟。禍由我起,我不能不盡責任。」楊芳慨然說道,「大帥想成全我的好意,我很感激。不過上諭既責我治軍不嚴,把我發往新疆軍台效力,亦是罪有應得。請大人跟全制軍就照此出奏好了。」

  聽得這話,德楞泰喜出望外,而且感動萬分。「誠齋,」他說,「你這麼顧大局,這麼講義氣,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說實話,這是內人的主意。」

  德楞泰一聽愣住了,好一會站起身來,理一理袖子站到一旁,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楊芳猝不及防,避之不可,只有跪下來還禮。

  「不必,不必!」德楞泰趕緊扶起他來,「誠齋,我是請你代嫂夫人受我一拜。夫人真正是巾幗英雄,將略膽識,你我不及。來、來,請坐下來,我們從長計議。」

  當下議定了一個「便宜行事」的辦法,即是一面與全保會奏,議定楊芳遣戍新疆,交松筠差遣,並說明為了約束發遣至新疆的降卒,已先遣楊芳就道。本來大員定罪,須奏准方能執行,如今先辦後奏,即是便宜行事。此外,由德楞泰具一封致松筠的私函,細敘一切,特別要求,關於降卒的處理,請他充分尊重楊芳的意見。

  「至於嫂夫人亦不必回華陽,就住在西安,我會叫人安排,好在龍燮堂亦在本省,往來走動,不致寂寞。」德楞泰又說,「你到新疆看情形給我寫信,只要降卒安置妥當,不會鬧事,我馬上會上摺子力保,早則三月、遲則半年,一定能讓你跟嫂夫人團圓。」

  楊芳請安道謝,站起身來,正打算告辭時,戈什哈來報:「羅副將求見。」

  羅副將便是羅思舉,原是德楞泰的愛將,連聲道「請」。接著向楊芳說道:「羅天鵬來了,你別走,回頭一塊兒喝酒。」

  等羅思舉進來行了禮,由於官階之差,他也向楊芳打了個扦,楊芳以平禮相還,略作寒暄,不再開口,好讓羅思舉跟德楞泰談事。

  「大帥,」羅思舉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發皺的紙,稍微抹一抹遞了過去,「這道上諭,不知大帥接到沒有?」

  在文官,讀上諭是要站起來的。羅思舉拿上諭抄本視如廢紙,更是不敬之至,但武夫不能繩以禮數,德楞泰亦就馬虎了,將上諭擺置在炕几上,細細抹平,戴上老花眼鏡默唸。

  上諭是為湖北陝西兩省,嘉慶四年以後的報銷,開頭就說:「國家設兵衛民,本不應有鄉勇名目,前此邪匪倉卒滋事,各該省或因一時徵調不及,暫時雇募鄉勇,就近征剿,是亦情事所有,而軍需報銷之弊,大半即以鄉勇為名,恣其浮冒,總緣鄉勇本無定數,可以任意增添,非如各省官兵,有名糧冊籍可考,而其招募裁撤,又無一定月日,或久或速,一聽地方官任意捏報,無從詳悉稽查,因之百弊叢生,凡有軍營內浮支濫應之款,其無可報銷者,無不歸之於應付鄉勇之項。」

  唸到此處,德楞泰失聲說道:「麻煩來了!」

  「是!思舉就是為此來見大帥。我的麻煩很大,劉清更不得了。」

  「劉清不得了,我亦不得了。」德楞泰看了看末尾,喊一聲:「來啊!」

  喚來戈什哈,吩咐持他的名片去請巡撫方維甸,說有要事商議,務請即刻命駕。然後再看上諭,看完以後,雙眉深鎖,久久不語。

  終於他開口了:「這件事只怕很難了。」德楞泰這回將上諭大聲唸了出來:「戶部此次所奏,湖北省題列報銷鄉勇如案,祇在嘉慶三年以前,已開有鄉勇三十六萬六千七百餘人,其鹽糧口食,開銷有四百七十餘萬,米亦有二十三萬餘石,浮冒顯然!試思嘉慶三年以前,湖北邪匪只不過聶傑人、張正謨等數犯首先起事,其裹脅附從者,亦尚有限。若彼時果實有鄉勇二十六萬餘人,加以本省及徵調鄰省兵數萬人,勢已百倍於賊,又何難立時撲滅淨盡?何至賊匪鴟張,蔓延滋擾?」

  唸到此處,德楞泰停下來喝口茶潤喉,楊芳忍不住插嘴說道:「這是算太上皇生前的老賬。畢制軍嘉慶二年死在任上,今上即位責備他教匪初起,失察貽誤。又責備他濫用軍需,以致死後抄家。畢制軍的靠山和相國,亦已罪有應得。怎麼到今天,又來算老賬?」

  「可憂者在此!」

  「畢制軍」是指三任湖廣總督的畢沅,此人是高宗特地識拔的狀元,一向聖眷優隆,從乾隆三十一年外放甘肅後,扶搖直上,任封疆大吏二十年之久。生性愛才,一時名士為門下食客者,不知凡幾。開銷太大,不免由虧空而貪污,但高宗每每曲予優容,甘肅冒賑案,他難逃徇庇之嫌,但王亶望身首異處,畢沅只降為三品頂戴,不久復又賞還。

  乾隆五十一年,畢沅由陝甘總督調任湖廣,其時和珅用事,深相結納。和珅做四十歲生日,各省大吏皆有重禮餽贈。畢沅的禮比較風雅,古玩書畫之類,但另外做了十首詩,寫成壽屏相送。他門客中的名士錢泳便說:「這十首詩,將來會入《天水冰山錄》。」明朝嘉靖年間嚴嵩父子抄家後,有一本籍沒的目錄,即名《天水冰山錄》。錢泳的意思是和珅將來會成為嚴嵩第二,抄家的目錄中,有畢沅所送的壽屏,豈能免禍?

  畢沅大悟,可是已悔之莫及。他生性懦弱,不敢違背和珅的意旨,教匪初起,和珅說「太上皇年事已高,只能報喜,不能報憂」。畢沅聽他的話,沖淡其事,以致釀成大亂。畢沅在嘉慶二年中風歿於任上,追贈「太子太保」。但嘉慶四年,上皇駕崩。當今皇帝因和珅而追論畢沅貽誤之罪。和珅賜死,畢沅抄家,罪有攸歸,應該一筆勾銷了,但如今忽又追究太上皇在世之時的「浮冒」之罪,自然是難以令人心服的,所以楊芳有此不滿的議論。

  「可憂者,正在算老賬。」德楞泰指著上諭最後一段說:「『所有湖北、陝西省未經題銷之案,著交該督撫等,各發天良,大加刪減,核實具題。陝西巡撫方維甸等,均非當日承辦軍務之人,無所用其迴護。俟各該省題銷全到,該部再行核覆具奏。』湖北、陝西如此,四川當然亦不例外。錢已經花出去了,我不知道如何『大加刪減』?且等方中丞來了再商量。」

  「大帥,」羅思舉說,「這裏面有許多安撫投誠教匪的款子,沒有錢只好向紳糧暫借,講明白等報銷准了歸還。我倒還好,借錢的時候就先看一看彼此的交情,真的沒法子歸還,人家也不會硬逼我。劉清可不同,他欠了十七八萬,有的是賣田賣地,或者拿做買賣的本錢借給他的,不還怎麼行?」

  「別急!方中丞才具不減乃公,我相信他一定會找出辦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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