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水龍吟 | 上頁 下頁 |
| 九七 |
|
|
|
「給她做什麼用?」唐錫謙問,「用來毒死李維清?」 「她為什麼要毒死李維清?李維清一死,她成了寡婦,於她有什麼好處?」 這種反詰的語氣,跡近冒犯,但唐錫謙不以為忤,復又問道:「那麼是要毒死李朱氏?」 余子中遲疑了一會,低聲答了一個:「是。」 「是誰起的意?」 「這很難說。」 「怎麼叫很難說?」 余子中想一想說:「回大老爺的話,是她一言、我一語,慢慢談出來的。李夏氏跟小的說,李維清告訴她將來得意了,會給她另請一副誥封。小的說:『雙官誥』是戲文,哪有這回事!誥封只得一副,她占了就沒有你的份了。除非她死了,你再扶了正,才輪得到。李夏氏聽我這一說,發了脾氣。她說:我原是正,她奪了我的名分,我死也不甘心。這樣談來談去,才談到下毒這回事。」 「這樣說,你們是同謀?」 「是小的一時糊塗。」 「糊塗」總有個原因,在荷姑是不甘於以嫡為庶,名分被奪。余子中呢?為了什麼?是害命謀財,還是戀姦情熱?但以王萬鍾事先作過提示,不追監守自盜,也不追姦情,所以唐錫謙沒有話可問了。 於是,他轉臉問王萬鍾:「貴縣奉憲委主審本案,有什麼話要問余子中?」 王萬鍾想一想答說:「案情已很明白,李夏氏、余子中同謀毒害李朱氏,誤殺李維清。證據確鑿,而且招供不諱。貴縣百姓,共見共聞,已無疑義,應該可以結案了。」 「極是,極是。」唐錫謙連連點頭,然後大聲問道:「余子中,你還有什麼話說?」 「事到如今,小的百口莫辯,只有求兩位青天大老爺筆下超生。」 「看你的造化吧!」唐錫謙吩咐,「畫供!」 畫供以後退堂,散出去的百姓,一路走,一路議論紛紛。有的說:「唐大老爺平時像個書獃子,今天忽然變得很精明了。」有的雖未開口,心裏卻總在想:余子中這條「赤練蛇」居然這樣子老實,真是不可思議! 王萬鍾這件案子辦得很漂亮,也很順利,全案申詳到京,刑部絲毫未駁,奏准照原議,將荷姑與余子中都定了「絞立決」的罪。另外吏部照陝西巡撫為王萬鍾、唐錫謙勞績請獎的保案,奏准王萬鍾升任知府,遇缺即補。唐錫謙要差一點,以知府記名,不過如今也補上缺了。 ▼第二十二章 小余兒所講的故事,對彭華來說,是個極大的啟示,決心要以王萬鍾為法。所以到任以後,在刑名上特別講求,官聲極好。加以有大青通勒姨太太的這條內線的奧援,所以署理不到三個月便補實了。 彭華能建立好官聲,他的刑幕梁守常功不可沒。此人是浙江蕭山人,是他的同鄉前輩汪輝祖的得意門生。汪輝祖字龍莊,先前亦以遊幕為生,乾隆二十一年中了進士,「榜下即用」,放到湖南去當知縣。 汪輝祖一到任就親自寫了一張布告,大意是說:「官民一體,聽訟責在官,完賦責在民。官不勤職,咎有難辭;民不奉公,法所不恕。」他宣布與百姓共守的公約是:一旬之內,以七天審理訴訟,兩天徵比田賦,還有一天則親自撰擬申詳的公文,「較賦之日,亦兼聽訟」。他說:「若民皆遵期完課,則少費較賦之精力,即多聽訟之功夫。」百姓感於他的誠意,多願合作,汪輝祖不必在征賦上多傷腦筋,聽訟亦就更能從容推求了。 汪輝祖精於律例,但世事變幻莫測,律例有時而窮,好在他學問淵博,律例所不及者,引用四書五經的道理,或者史書中所記據的情況,準情酌理,作出最適切的判決。 梁守常的腹笥亦很寬,所以彭華以師禮相待。就在他真除不久,巴州南鄉發生一件姦情案,有個叫浦四的十五歲男孩,有個童養而未成禮圓房的妻子王氏,為浦四的叔叔浦經勾引成姦,事發以後,彭華依親屬相姦的律例,打算將浦經「發附近衛充軍」,但梁守常堅持不可。 「這是『凡姦』,罪不能定得這麼重。」 姦情案有各種性質,男女兩造毫無關係而和姦者,謂之凡姦。彭華便說:「老夫子,依服制,姪為叔伯父母服喪,是『齊衰不杖期』,怎麼能算凡姦?」 「服制由夫而推。王氏童養未婚,夫婦的名分未定,不能旁推夫叔。」 「可是王氏管浦四的父親叫『公公』,這不是媳婦的身份嗎?」 「不然。」梁守常說,「公公與媳婦對稱,王氏還不是媳婦,浦四的老子就不是公公。這所謂公公,不過鄉下年紀輕的,對年長的一種尊稱而已。」 「說得是。」 彭華定了浦經與王氏各杖九十的罪。不道為臬司駁了下來,說王氏為浦四之妻,而童養於浦家。如以凡姦論罪,則於浦四夫婦的名分上說不通了。 「童養不過是虛名。」梁守常說,「王氏從小叫浦四為四哥;浦四叫王氏為妹妹。既以兄妹相稱,就不能算夫婦。浦四既還不能算是王氏的丈夫,浦經就不是王氏的『叔公』。」 這一回申詳上去,又被駁了下來,套了一頂「名分有關」的大帽子。這下事態嚴重了,因為有悖倫常是可以奏參革職的。梁守常安慰彭華,一定可以請臬司維持原判。 於是梁守常殫精竭慮,引用古書,做了一篇極精彩的文章,他說:「《禮記》:『未廟見之婦而死,歸葬於女氏之黨』,以未成婦也。今王氏未廟見,婦尚未成。且古人有言:『附從輕』,言比附人之罪,以輕為尚。《書經》亦言:『罪疑惟輕。』婦而童養,疑於近婦,如以王氏已入浦門,與『凡』略有差異,比『凡』稍重則可,如必以服制相論,則與從輕之義不符。設或所犯之罪,重於姦情者,則出入太大。」這是說,倘有重於姦情的命案,不論服制,只不過杖一百、充軍三千里。倘有服制便是絞立決,生死所關,出入不能說不大。 因此,梁守常下了一個結論:「浦經從重枷號三個月,王氏歸母族。令浦經別為其姪浦四娶婦,似非輕縱。」 這回准了,而且很意外地,得到總督勒保的一封信,說由臬司衙門轉報浦經與王氏姦情一案,引析古義,至為允當。足見肯讀書上進,勤理民事,至為欣慰,特函嘉勉。 對這番獎許,高興的只是大青,覺得面子十足,將來去探望勒姨太太,重晤舊日女伴時,足以揚眉吐氣。在彭華卻淡淡地不以為意,因為他另有心事。 「二爺,你怎麼啦?」大青十分關切地問,「好幾天了,也沒有見過你有一張笑臉,到底什麼事煩著你了?」 彭華先是不作聲,然後歎口氣說:「事情遲早是瞞不住的,我跟你實說了吧!」 原來當勒姨太太將大青贈彭華做妾,而他感於兩婦之間難為夫,欲待辭謝而不得時,恰好羅桂鑫來訪,談起這件事。羅桂鑫認為以魏祿官的賢慧,跟她實說,必能諒解他的身不由己。至於以後如何接她到任上,須因時因地制宜,目前無法計議。彭華也認為跟魏祿官明說了,能否獲取諒解,固然在未定之天,但如瞞著她另外納妾,先就難逃薄倖之名,所以同意了這個建議。 去做說客的,當然也是羅桂鑫。得到的回音是,魏祿官不但毫無妒意,而且因為彭華的起居有人照料,顯得頗為欣慰。不過,羅桂鑫也帶來一個令人憂慮的消息,魏祿官夜咳不眠,每天下午雙頰豔如玫瑰,這是「潮熱」,有經驗的人,都說她已經得了癆病了。 「哎喲!怎麼得了這麼一個要命的病呢?」大青顯得十分關切地問,「如今好一點了吧?」 彭華搖搖頭,從抽斗中取出一封信來,默默地遞給大青。信上的稱謂很少見:「彭二叔大老爺尊前」,下面是:「敬稟者,套言不敘」,所敘的正事,措詞與信紙一樣粗糙:「今為姨奶奶之病,半年至今,服用白木耳三斤多,毫無效驗,反增病勢。姪早想修書稟報,姨奶奶堅持不肯。我二叔令姪私下實告,立候指示,切切。專肅並請福安。姪桂鑫百叩。」 「這桂鑫是誰?」 「就是羅思舉的姪子,我在東鄉安的家,是他一手料理的。」 「那麼,二爺。」大青問說,「你打算怎麼辦呢?」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