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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第二天上午,孫複派人送了一封信來,說「今日應酬稍簡,向晚當攜酒奉訪」。話雖如此,孫複也一直到起更時分才來,因為有兩處縉紳人家的喜慶筵宴,非到不可。

  「對不起,對不起,有勞久等,只怕餓壞了吧!」

  派來的廚子,早就預備好了,先就冷碟喝酒。這天王萬鐘重又閱卷,溫故知新,頗有心得,急於告知孫複,所以一端上酒杯就說:「孫大哥,你說那支簽的上兩句可解,真是卓見,我已經解出來了。」

  「喔,好啊!」孫複欣然舉杯,「快說來聽聽。」

  「長二姑對荷姑,是『無情無理』;對李維清是『有情有理』。」

  「嗯,嗯,請說下去。」

  「這個理,當理性之理來講。先說『無情無理』,長二姑跟荷姑素昧平生,及至一室兩婦,又處在敵對地位,毫無感情之可言。所以才會做出強令荷姑以妻為妾這種沒有理性的事來。」

  「不錯。」孫複問說,「『有情有理』呢?」

  「那就更容易明白了,長二姑自己選中了李維清,乃是情有獨鍾。既然如此,何能做出謀害李維清這種喪失理性的事?」

  「這印證了我們前天所談的話,必有第三者乘隙下毒,但不知這第三者是『有情無理』呢?還是『有理無情』?」

  § 十八

  人犯尚未解到,王萬鐘已遇到了一個難題。長二姑同父異母的胞兄,名叫朱得安,具呈申請保釋長二姑。照定例,婦人非犯死罪不得收女監,謀殺親夫當然是死罪,但案情不明,長二姑只是有嫌疑,似乎不合收監之例。朱得安以長二姑患病必須醫治為由,願以全家八口力保,隨傳隨到,決無他虞。

  呈文送到長安縣衙門,當然也花了好些錢打點,刑房書辦在孫複面前為朱得安說好話。但孫複跟他的刑幕商量以後,認為此案已歸王萬鐘主辦,是否准予取保,應該由他來裁決。

  王萬鐘認為朱得安所持理由正當,本想照準。但顧慮到長二姑富名在外,怕人疑心他受賄,所以躊躇難決。最後作了個折衷的決定,雖不收監,但亦不准取保,發交官媒嚴密看管。這對長二姑已是很大的恩惠了,她只要肯花錢,就不會受苦。

  到得人犯解到,先要過堂發落。王萬鐘不便升長安縣的大堂,是在花廳中點名,訊明年齡籍貫,確是正身不誤,然後逐一處置,除長二姑發交官媒以外,涉案的荷姑,及作為證人的長二姑的丫頭小翠,都准取保,保人是朱得安。最後傳上來的是一名醫生,王萬鐘問道:「你怎麼會牽涉在案子裡面?」

  「回大老爺的話,小人是讓李家請了去急診,到那裡一看,李維清早已沒法兒救了。小的說:這是中了砒毒,人都死了,你們來請我幹什麼?你們該找棺材鋪才是。有個差役就說:你說他中了砒毒,你跟我們到衙門裡去回話。我說:這與我何干?另一個上來做好做歹,要我出五兩銀子,就可以無事。小的不肯,那差役就把我算做眼見的證人,把我一起解了到省裡來。小的很懊悔,應該花錢消災的。」

  「你說的是真話?」

  「句句真言。」

  「李維清中的是砒毒?」

  「是。驗屍的時候,小的也隨同到案,聽仵作也是這樣子『喝報』。」

  「好!你具一個切結,就沒有你的事了,回去好了。」

  「多謝青天大老爺!」醫生磕了個頭,起身要走,卻讓王萬鐘攔住了。

  「你到哪裡去?」

  「小的去找刑房具切結。」

  「不必,那一來你又得花好幾兩銀子。」王萬鐘說,「你就在這裡寫,只要具結聲明,供的是實情。倘有不實,甘願領罪就行了。」

  於是給了紙筆,醫生伏地寫好切結,呈堂看過,當堂釋放。醫生出了長安縣,隨行的家人,大為驚異,問他是怎麼回事?他說:「先到茶館裡歇歇腳再說。」

  縣衙門後街照例有極大的茶館,茶客什九與打官司有關。長二姑的老家人胡成也在,趕緊迎上來,細問究竟。醫生談了經過,最後有一段議論:

  「我們鳳翔縣的唐大老爺,官聲也算是很不錯的,可是比起這位王大老爺來,還差一大截。如果我在鳳翔縣衙門,遇到的是王大老爺,根本就不必受這一趟冤枉罪。」

  由於這一番議論,長安縣命案的「王大老爺」是個清明的好官的說法不脛而走。因此到得開審那天,堂下擠得水泄不通。

  「大堂」上是另外佈置過了,「暖閣」之中容不下三張桌子,所以將公案移到「暖閣」之外,並列三案。中間是知府瑞福,他的左首是長安縣孫複,右首便是王萬鐘。

  首先提長二姑上堂,瑞福照例問了姓名,接下來便說:「你把你丈夫怎麼吃了一碗餃子,就會毒發身死的經過說一說。」

  等長二姑扼要陳述以後,瑞福向王萬鐘使個眼色,他便叫一聲:「李朱氏!」

  「小婦人在。」

  夫家姓李,娘家姓朱的長二姑,膝移半步,朝王萬鐘斜跪著,而就在這移動之際,王萬鐘已看清了她的面貌,是個精明婦人,但臉上只有悲戚之容,並無畏懼之色。

  「餃子餡兒是你親手拌的?」

  「是。」

  「什麼餡兒?」

  「是豬肉、蝦米、口蘑三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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