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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王兄,你別這麼說,如今從陸中丞到府道,都要仰仗大才,巴望疑獄一讞而定。在我更是受惠不淺,倘或部裡駁了下來,少不得另外派員提審,層次越來越高,我的差使也越來越難辦。那時候變了我局外人大受『訟累』,這一點略表敬意的小小供張,算得了什麼?」

  聽他這話,王萬鐘越覺得肩仔甚重,不免有力不能勝之懼。「孫大哥,」他舉杯相敬,「我一定盡心盡力,希望一讞而定,但怕瑞知府有意見。」

  「他有什麼意見?」

  「我怕他有成見,認定長二姑就是《玉堂春》戲裡的『皮氏大娘』。照我看,決不是!」

  「你別理他!如果說,這是三堂會審,你就是『藍袍』!瑞知府掣肘,有我這個『紅袍』替你擋。你儘管細心推求,其他不必管。」

  「那就承情不盡了。還有件事,」王萬鐘遲疑了一下說,「是個不情之請。」

  「不要緊,儘管說。」

  「我想,此案內中必有隱情,對嫌犯大概要私下開導,才能探得真相。三清觀人來人往,雖然我這裡一門關緊,自成一區,總難免有好奇窺探的人,諸多不便。我的不情之請,就是想請孫大哥想個法子,能把這個難題解消。」

  「為公事,理當如此,不算不情之請。」孫複沉吟了一會說,「這樣吧,三清觀只作為你的下榻之處,我把我衙門裡的花廳撥給你用,除了『放告』之期以外,你整天都不妨在那裡,問案、閱卷,都很方便。」

  職司民牧的州縣官,境內大小事務,無所不管,不能一天到晚都坐堂審案。同時百姓各安生理,亦不能每天為打官司費時廢業,所以除了命案、盜案,以及有涉風化名教的大案,隨到隨辦以外,凡是「戶婚」小事,譬如分家爭產、悔約賴婚,以及毆鬥糾紛,都要到規定的日子,方始受理,名為「放告」。這個規定,天下一律,每月六天,大致都是逢三、逢八。

  但戶婚小事,往往有不便高坐堂皇,公然審理的,或者是當事人為在籍的紳士,要顧到他的體面;或者男女私情,別有隱微,這就都要在花廳中處理,所以孫複特別聲明,放告之期除外。

  當下孫複又交代聽差,派人在花廳中另外隔出一個房間,安置桌椅床帳,權作王萬鐘的「簽押房」——辦公室。如此曲盡綢繆,王萬鐘少不得又殷殷致謝。

  「王兄,」孫複問道,「你剛才說,長二姑決不是『皮氏大娘』之比,總有所見吧!」

  「是。不過我不是存了成見,是從情理來推斷,李維清是她自己選中了,攜產下嫁的,她有什麼理由置之於死地?」

  「照此說來,荷姑就有嫌疑了。說不定是她在餡子裡下了毒。」

  「也不會。」王萬鐘說,「荷姑原是李維清的結髮夫妻,也是有情分的。如果她在餡子裡下了毒,怎麼肯煮了有毒的餃子來給李維清吃?」

  「然則下毒的是第三者?」

  「應該這麼說。」

  「下毒的緣故何在呢?」孫複問說,「是想害死長二姑跟荷姑?」

  「那就不敢說了,非緝獲元兇,不能明其真相。」

  孫複點點頭,默默地喝了好一會的酒,突然抬起頭來說:「路子走對了!大凡辦命案,最忌一上來就有成見,認定兇手必是某人。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及至申詳上臺,駁了下來,依舊膠執不化,千方百計,羅織偽證,愈辦愈錯,到後來把自己的紗帽、甚至性命都賭在上面,為求自保,使盡傷天害理的手段。王兄,我浮沉下僚三十年之久,這些事看得多了,身敗名裂的,不一而足。就算倖免,子孫亦決不會有好下場,所以州縣刑幕有『救生不救死』的心訣,就是寧願失出,不願失入,怕冥冥中又多了一條冤魂,傷了陰鷙!」

  「說得好!『救生不救死』的精義,我算是明白了。」

  「至於這件案子,妻妾皆無謀害親夫的嫌疑,如果這一點能洗刷清楚,那就是一件尋常命案,與逆倫無關,本省大吏都可以松一口氣了。」孫複舉杯說道,「原案發回鳳翔,自己去查緝這個想害長二姑跟荷姑的兇手,老兄可以覆命;我亦不必再受『訟累』了。」說罷引杯就口,意興欣然。

  「多承見教,我決定從情理二字上去推求,務求情真理當。」王萬鐘停了一下又說,「這回,我路過藍田,在華嚴寺求了一支簽,很有意思——」

  聽王萬鐘念了那四句簽語,孫複說道:「上兩句可解,下兩句費解。我看玄機大概就藏在這『有理無情,有情無理』八個字之中,你要好好推求。」

  「且等閱完全案再說。」

  當夜盡歡而散。王萬鐘一宵酣睡,盡掃旅途辛勞,近午起身,帶著聽差王忠上街,打算找地方吃了午飯,雇輛車去觀光漢唐以來的名勝古跡,哪知一大碗牛肉泡饃,飽腹撐胸,非慢慢步行,無法消化。因此整個下午,只不過看了曲江一處。

  回到三清觀時,孫複的聽差已經等了好久了,是特為來送殺夫疑案的全卷,附帶報告。為王萬鐘預備的「簽押房」,已告就緒,請他白天在那裡盤桓,飲食供應,一切方便。

  「多謝貴上,我想在開審以前,我仍舊在這裡閱卷好了。至於飲食供應,我們一共主僕二人,十分簡單,就不勞貴上費心了。」說罷,開了賞錢,將來人打發走了。

  由於午飯吃得太飽,王萬鐘只關照王忠預備宵夜的點心,免除了晚餐,便即剔亮油燈,開始閱卷。案卷不多,但王萬鐘看得極其仔細,先是地保的稟帖,次是驗屍的屍格,接下來便是最要緊的「供狀」。他逐句推敲,每一個字都不放過,因此到看完全卷,已是午夜時分,一面喝酒吃宵夜,一面思索案情,但不敢想得太深,亦不能想得太深。不敢是怕鑽入牛角尖,有了成見;不能是好些疑義,尚未審究,無從判斷,只能把該當留意的地方記下來備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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