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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大家都說,這件案子像《玉堂春》,我們三個人要唱一齣『三堂會審』。」說到這裡,瑞福不知掣動了哪根筋,戲癮突發,「嗒,嗒,嗆」,嘴裡起了個「快板頭」,隨即唱道:「在洪洞住了一年整,皮氏賤人起毒心,一碗藥面付奴手,奴回手付與那沈官人,官人不解其中意,他吃了一口哼一聲,昏昏沉沉倒在地,七孔流血他就命歸陰。」

  王萬鐘錯愕莫名,心想瑞知府莫非有些痰疾?再看侍候的聽差,面無表情,恍若未聞,大概是司空見慣,所以並不覺得好笑了。

  王萬鐘是不敢笑,敷衍了一會,告辭而回。守在玉清觀的另一名跟班,告訴他說:「長安縣來通知,鳳翔縣已先將全案卷宗解到,人犯亦已在路上了。孫大老爺已經回城,晚上送菜來陪老爺吃飯,當作洗塵。」

  不久,長安縣派人挑了食擔來,還有個手持菜杓的廚子。接著,孫複來回拜,互道仰慕,彼此換了便服,喝茶閒談。

  當然,王萬鐘首先提到,便是謁見瑞知府的經過,孫複笑道:「旗下紈絝,行事不中繩墨,不過人是忠厚一路,不難相處。」

  「首府全省觀瞻所系,我真不明白朝廷怎麼會派一個紈絝來幹這個缺。」

  「他是陸中丞特保的,這也有個緣故,軍興以來,旗下達官,途經西安,轉道他任,無日無之。瑞知府是內務府包衣,先世數代顯宦,跟勳臣貴戚都有交情,陸中丞保他,就是用他來應付那班旗下達官。」

  「瑞知府不過出個面,一切供應還不是要靠你孫老大哥?」王萬鐘又說,「西安有巡撫,布、按兩司,還有學政、將軍。綠營還有提督,正一品的大員,似乎也不能不敷衍,真夠受的。」

  「唉,『前生作惡,知縣附郭;惡貫滿盈,附郭省城。』這也是命中註定。」

  縣官號稱「百里侯」,皆有自己的城郭,唯有首縣附於府城,附于省城如孫複這樣,更是首縣之首縣,他人望之若神仙,而局中人卻以為是「惡貫滿盈」之報,王萬鐘不由得想起最近聽人所念的一首詠首縣的「十字令」。

  「十字令」亦就是「寶塔詩」,從一字迭累至十字:「紅,圓融,路路通,識得古董,不怕大虧空,圍棋馬吊中中,梨園子弟殷勤奉,衣服整齊言語從容,主恩憲德滿口常稱頌,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將首縣的地位、性情、作風描摹得淋漓盡致。但其中有兩句,在王萬鐘覺得費解。

  「孫大哥,做首縣一定得識古董嗎?」

  「喔,你說的是那首十字令。」孫複答說,「首縣常派出去監交,前任有虧空,什麼可以報銷,由後任接辦;什麼不能報銷,前任要賠,沒有現銀拿古董作抵,折價多少由首縣核算,不識古董,總有一方不服,搞得不巧,首縣自己會吃大虧。」

  「怎麼呢?」

  「我談我的親身經歷給你聽。」孫複想了一下說,「湖北安陸府一共四縣,我是鐘祥首縣。遇到天門、京山對調,由我監交,核算下來,京山知縣虧空三千多兩銀子要彌補,拿出一幅王煙客山水長卷,說是價值千金,『四王』的精品,也確有這個價錢,我勸天門知縣接了下來。他說他買不起,事情成了僵局。京山知縣跟我商量,能不能由我買了下來,他自願減讓三百銀子,我想這是公私兼顧的好事,答應下來,兌了七百銀子給他。後來才知道這幅畫是『西貝』貨,而天門知縣原是鑒賞名家,他已看出畫是假的,不肯說破,說買不起原是托詞。」

  「這天門知縣也太不夠意思了。」

  「是啊,我心裡也有點不大舒服。隔了兩個月,制軍的老太太八十大壽,我到武昌去拜夀,跟他不期而遇,我說:原來你老兄是鑒賞大名家,真是失敬了!他不等我說完,就搶過話去,他說:我料到你老大哥一定會怪我,不過你是錯怪了。」

  王萬鐘插嘴問道:「怎麼是錯怪了他呢?」

  「我也是這麼問。他說:我跟京山縣雖沒有交情,到底同省為官,何況又是公事,如果畫是真的,即便他多要我一兩百銀子,我能跟他計較嗎?老大哥從這一點上去想,就知道我說買不起是託辭;退一步言,果然真的買不起,我也不妨收下來,將來辦移交,照此作價,既有前案可稽,後任亦不能不認帳,但明明是假的,當作真畫再去害別人,良心上就說不過去了。」

  王萬鐘連連點頭:「此公原來是胸有丘壑的。」他問,「後來呢?」

  「接下來他又說:『至於京山縣跟你當面鑼對面鼓商量,我怎麼能揭穿?請問換了你老大哥,能做這種荒唐事嗎?』我讓他說得啞口無言,只怨自己不識字畫古董,又覺得世途險巇,讓人耍了,心裡更不舒服。不過,他後來又說了一番話,我心裡倒是舒服了。」

  「他怎麼說?」

  「他說:據我所知,他亦不是存心騙你。那張畫他是當真跡買回來,始終不知道是假貨。平心而論,畫雖假,造假造得很高明,除非像我這樣,『四王』剽跡,過眼雲煙看得多了,才斷得定。差不多的人,是看不出來的。我替你找個買主,至少原價,說不定還可以多弄一兩百銀子。」

  「那麼,你呢?」

  「我說:『多謝,不必!你老兄不肯以假作真害別人,難道我就肯了?你老兄當我的良心不如你?』他趕緊改容相謝,連聲說道:『我失言了,我失言了。』」

  聽完這個故事,王萬鐘才知道孫複是個君子,傾心之餘,不由得想到,經手的這件案子,應該好好跟他商量。尤其是「不中繩墨」的瑞知府,可能會橫生枝節,辦事更見棘手,不可不防。

  「老爺,」孫複帶來的聽差,走到他身邊低聲說道,「酒燙好了,一面喝、一面談吧!」

  「好,好,王兄請!」

  孫複盡地主之誼,接待無甚交情的州縣官,不是送個一品鍋,便是兩樣菜兩樣點心。這天款待王萬鐘,菜肴格外豐盛,而且還有「南酒」——紹興花雕,在喝慣白酒的西北,頗為珍貴。王萬鐘又想到孫複替他預備的「公館」,周全舒適,感激之心,油然而興。

  「孫大哥,承你的盛情,如此厚待,我實在受之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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