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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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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維清無奈,只能回老家跟髮妻去商量。長二姑亦知道這件事有些強人所難,所以還在籌畫下一步,心想,得先設法將那兩百畝田的契據,拿到手中,再作計較。 不想事出意外,李維清的髮妻,居然委曲求全,搬進新宅,進門給長二姑磕頭叫「太太」。長二姑倒有些過意不去,「賞」了那個名叫「荷姑」的「妾」好幾樣首飾。荷姑也克盡妾侍的本分,對長二姑十分恭順,一家三口,日子過得很和睦,李維清的朋友無不豔羨他的齊人之福。 不道好景不長,第二年春天,新任學政到省,循例「觀風」,借各地書院出題考試童生、秀才,以觀文風。發了妻財的李維清,花錢捐了個監生,為求上進,亦赴書院應考,預計來去五日,不想第三天就回鳳翔了,據說是因為學政突染重病,觀風之舉延期了。 這天長二姑在包餃子。她因為在和珅府中,講究慣了,嫌陝西的飲食粗糙,常常自己做些精緻的麵食享用。這天是包三鮮餃子,餡子是她自己一手調理,荷姑只是和麵做下手而已。 由於李維清一進門便嚷「餓壞了」,所以先就包好的餃子下了一碗給他吃。吃下去不到半個時辰,吐瀉交作,痛不可忍,急急延醫,而醫生尚未到門,已經七竅迸血而死。 變生不測,長二姑嚇得手足無措,虧得從京裏帶出來、一直跟在身邊的老家人胡成,經得事多,便由他當「抱告」——婦女遇刑訟不便出面,可遣親屬家丁,代為申告,謂之「抱告」,到鳳翔縣衙門報案,說李維清不知為何人所害,請求緝凶查辦。 遇到命案,第一步當然是驗屍,先驗正面,後驗背面,仵作「喝報」,刑房書辦填「屍格」,驗得「七竅流血,遍身發青黑色小泡,眼睛糞門脹綻。舌吐,上生小刺泡,口唇破裂,肚腹膨脹,指甲口唇俱黑,外腎脹大,委係中砒毒而死。」 驗完屍,就在李家設公堂審問,先傳長二姑,供述了案發經過。那縣官是兩榜出身,名叫唐錫謙,開口說道:「既然是吃了餃子中的毒,砒霜一定是在餃子裏面,不過砒霜是下在皮子裏呢,還是餡子裏,不可不明。」 當下取來剩餘的麵團,切成小塊餵雞,毫無異樣。及至取餡子餵狗,狗像發狂似的,四處亂竄,不一會倒在地上,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 見此光景,長二姑嚇得魂飛天外,不過問心無愧,卻還能勉強保持鎮靜。等唐錫謙問起是誰製的餡子,她磕個頭答道:「餡子是小婦人親手拌的,不過不知道怎麼會有砒霜在裏面。小婦人含冤莫白,青天大老爺明鑒萬里,求大老爺替小婦人作主。」 「這件案子,離奇得很。不過眼前你的嫌疑最重,逆倫大案,本縣錯不得一步,不能不照規矩辦理。來啊,收監!」 犯的嫌疑是謀殺親夫,收監便得打入關死囚的監牢。長二姑富名在外,三班六房都認作是肥豬拱門,胡成上下打點,一下子便花了三千兩銀子。 「胡二爺,」受了好處的刑房書辦對胡成說,「這件案子太大了,逆倫重案,地方官不能破案,要擔極大的處分,所以我們大老爺也很擔心,急於了案。如今我們想法子拖一拖,但期限也不能太長,聽說你們太太是和中堂府裏出來的,你何不到上面去想一想法子?」 「是。」胡成答說,「不過陝甘總督長大人,從前跟和中堂面和心不和,只怕未見得肯幫忙。」 「陝西巡撫陸大人呢?」 「不認識。」 「鄰近省份的大官呢?」 「喔,」胡成想起來了,「四川總督勒大人,每回到京,一定要來見和中堂的。」 「那好,你趕緊到成都去一趟,求一封勒大人的『八行』來,不管是給長大人,還是陸大人,一定會交代下來,我們當想好法子把這件案子弄成一件懸案了。」 於是胡成星夜趕到成都,在總督衙門西轅門外的一家茶館中,花二十兩銀子找到關係,為他傳遞了一張「和中堂府舊僕胡成,為主母身陷逆倫冤案,求見勒大人俾期昭雪」的稟帖,居然蒙勒保延見。 勒保不認識他,但他見過勒保,而且不止一次,細數往事,並為佐證。勒保得知長二姑的遭遇,頗為同情,當下寫了兩封信,分致陝甘總督覺羅長麟、陝西巡撫陸有仁。當然,信中不是為長二姑求情,只說四川盛傳有此冤獄,倘或處置不善,激起民怨,於剿匪軍務,大有妨礙,「川陝如唇齒之依」,不能不表示關切。 逆倫重案,關乎封疆大吏的考成,且有勒保這麼一封信,更不得不格外重視。長麟跟陸有仁商量下來,決定將全案人犯提到省城,指派商南知縣王萬鍾主審。 這王萬鍾是舉人出身,他的叔叔是有名的刑幕,所以王萬鍾熟於案例,善斷疑獄,號稱陝西能吏第一。奉到委札後,取道商州北上。入西安府的第一站便是藍田。 藍田在西安東南九十里處,縣城周圍只有五里,在缺分上是個「簡縣」,縣雖小,卻不是無名之地,因為縣內的藍田山出美玉。及至韓愈因諫佛骨而遭貶逐,由長安取道藍田南下,途次有一首「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的詩,「秦嶺」、「藍關」亦都在藍田境內,名氣就更大了。 藍田縣內近數十年興起一座香火極盛的華嚴寺,仕宦行商,經過這裏都要去求一支籤,以卜休咎。華嚴寺的籤靈,有一段傳奇。雍正年間,西安有一家人家,一共三口人,母、子、媳。作母親的十六歲就守寡了,將遺腹子撫養成人,中了秀才,年紀也還不到四十歲。哪知難耐孤帷,私通了一個屠夫,幽會的蹤跡極其縝密,她那在外遊學的遺腹,固被蒙在鼓裏,左右鄰居亦毫無覺察。但不幸地,有一天半夜裏,為她的兒媳撞破了。 像這樣姦情敗露而要防止醜聞外洩,自古以來便有個不二法門:拖人下水。寡母跟屠夫商議,屠夫不想有此一箭雙鵰的豔福,自然滿口應承。 但兒媳也想到了,除了在枕下置一把利剪防身以外,在門窗上置了好些鈴鐺。一夜屠夫來撬窗戶,突然鈴聲大作,幾乎驚動了四鄰,屠夫嚇得抱頭鼠竄,從此幽會漸稀。作婆婆的,當然亦就沒有好嘴臉給兒媳看了。 不久,遊學的兒子回來了,寡母當然關心,隔房偷聽,不聞小夫妻有燕好的聲息,只聽得咕咕噥噥的枕上細語,到曙色將露方罷。及到天色大明,兒子已不知去向,到晚未回,婆媳倆都感到事情不妙。寡母內心尤為驚恐,她怕兒子羞憤之下,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及至屍首發現,必得追究死因,這一來她跟屠夫的孽緣,就像紙裏包不住火那樣了。 想來想去,只有下毒手先發制人,跟屠夫商量以後,請代書遞了一張狀子,說她的兒媳不守婦道,有了外遇。兒子回來,得知隱情,羞憤出走,至今生死不明,請縣官徹查真相。 西安府附郭兩縣,西面長安,東面咸寧,這張狀子是告到咸寧縣。縣官秦守訓是個極忠厚明理的長者,先傳兒媳在花廳訊問。縣官的心法是,問案之前,先要「看相」,戲中常有「抬起頭來」這句轍兒,目的就是為犯人看相,尤其是辨識婦女貞淫,這個法子極靈。秦守訓看這小婦人決不似曾犯淫行的模樣,及至問到她可有外遇,她既不承認,亦不否認,只是哀哀痛哭不已,明明是有隱情難言。 於是再傳婆婆來問:「你說你兒媳婦有外遇,要指出人來!婦女的名節最要緊,就算你是婆婆,也不能隨便誣賴兒媳;不然,我要掌你的嘴!」 「小婦人不敢瞎說。」說出一個人來,便是那屠夫。 這原是串通好了的,傳屠夫到案,自承「和姦」。秦守訓忽有靈感,先傳婆媳兩人到堂,分跪左右,然後對屠夫說道:「是否和姦,還要再查,不過你自己先承認了,依律:和姦杖八十。我先發落了你!」說著扔下一把「火籤」,大聲喝道:「替我重打八十大板。著實打!」 於是值堂衙役將屠夫拖翻在地,剝下褲子,兒媳羞看男子下體,將頭扭了過去。及至行刑時,衙役遵從秦守訓所下的暗號——暗號便是「著實打」三字,要虛張聲勢,板子高高舉起,做出用力之狀,其實著臀已輕,而板子又必須全面平鋪,才能打得皮開肉綻,聲音極響,其實傷皮傷肉不傷骨,但見者已觸目驚心了。 秦守訓是早已在注視做婆婆的臉上了,看她隨著屠夫的哀呼而有不忍之色,心中便大致有數了。 屠夫已照和姦之律,處置完畢。原告飭回;被告並未收監,只傳她的娘家人來領了回去,隨傳隨到。這是秦守訓的仁人用心,因為兒媳仍住夫家,可想而知的,必受婆婆虐待。 但案子不能結,因為照婆婆的指控,很可能已出了命案,只是未曾發覺。而一旦發覺,又可能涉及謀殺親夫,這樣的案情,便無法宕成懸案,否則便是「草菅人命」,只要有人說話,秦守訓的前程都會不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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