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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我的打算是,你把我救出來,我替你當丫頭。在達州或重慶,或是成都,賃一處房子,我帶著我弟弟,替你看家。」

  「將來呢?」彭華答說,「我在四川待不長的。」

  「我知道。彭二奶奶還等著你吶!」

  「不必提旁人,只說你自己好了。」

  「那時候,」魏祿官很吃力地說,「看你自己的良心了。你不要我,我決不會死乞白賴地纏著你。」

  「這麼說,到那時候你還得擇人而事,何不現在就物色起來。」

  「擇人而事,擇人而事,」魏祿官口中念了兩遍,想通了這句成語的意思,隨即說道:「你是現在就決定了,將來決不會帶我走?」

  「不錯。」彭華坦然承認,接下來又作解釋,「並不是我不喜歡你,我是為你設想。因為你所說的那位『彭二奶奶』,人很厲害,她未見得能容你;就勉強答應了,你在她手裡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一聽這話,魏祿官容顏慘澹,是那種無可奈何的絕望,然後又轉為無可奈何的豁達。「既然如此,一時不必談什麼贖身不贖身了。」她淡淡地說,「等我物色好了人,再跟你商量。」

  場面頓時冷了下來,就像快要不歡而散了。彭華懊悔話說得太直,也恨自己太不聰明,何苦在此刻就傷了她的心!

  「你我都想得太遠了。世界上的事,誰也料不到。譬如一年以前,我做夢都想不到會入川,更想不到會認識你。」

  彭華是盡力想挽回原先那種兩情款洽的氣氛,但魏祿官的反應卻很冷淡。霜濃露重,曙色將露,終於還是不歡而散了。

  回到營裡,才知道劉清來了。睡醒起來,第一件事便是去訪這位遠客。時已過午,劉清跟羅思舉還在把杯深談。添副杯筷,請彭華入座以後,劉清接續中斷的話題。

  「這茅臺村,在遵義以西,鄰近赤水河。那一帶就是所謂『夜郎自大』的夜郎國,從前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如今因為出好酒而出名了。茅臺酒是由陝西鳳翔請司務來做的。」

  「不錯,」羅思舉插嘴,「鳳翔的酒,是三寶之一。」

  彭華默默地聽了好半天,方始聽出端倪。他們是在計議為編餘的鄉勇,籌謀生計,打算設窖釀酒。事不關己,並無興趣,只是怔怔地回想著昨夜的情事。

  「怎麼啦,看你心不在焉,有什麼心事?」

  羅思舉突然發問,彭華才省悟到自己失態了。「喔,喔!」他支吾著,「沒有什麼!」

  「老弟台,」羅思舉神情顯得很認真,「我們這裡有個規矩,相交以誠,不作興在肚子裡做工夫,有什麼心事瞞我,是人家不對;告訴了我,漠不相關,不替人想辦法,是我不對。要這樣,我們的隊伍才打不散。」

  彭華頗為惶恐。「是、是!」他說,「確是有點心事,也是我自尋煩惱。」他將跟魏祿官交往的情形,扼要直陳。

  「看樣子,她是要跟定你了?」

  「是有這樣的意思。」

  「這件事很好辦,」羅思舉說,「你不必提未來的嫂夫人容得下她、容不下她的事,就照她自己所說的,替她贖了身,置個家,讓她伺候你。喔,我順便告訴你,我們這裡還有個規矩——」

  羅思舉帶鄉勇的規矩,出征在外,可以狎妓,不准另外置家。所以彭華只能將魏祿官安置在東鄉——他的鄉勇大都是東鄉同鄉,羅思舉派有專人照料這些鄉勇的眷屬。

  「是,如果我要置家,當然按規矩辦事。我就怕將來進退兩難,彼此痛苦。」

  「既然如此,那就趁早分手。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

  「你這話說得太容易了。」劉清插嘴,「彭老弟就是放不下,才成了心事。還得另想辦法。」

  「不!」彭華決定聽羅思舉的勸,接口說道,「我不是放不下的人。」

  羅思舉與劉清對看了一眼,沒有再說什麼。彭華倒也說得到,做得到,從這天起,就不再去訪魏祿官;專心幫羅思舉從事改編鄉勇。不過,閑下來,總不免流露出鬱鬱寡歡的神色。

  看在羅思舉眼中,少不得要追問,可是舍不下魏祿官?彭華斷然否認,羅思舉只好笑笑不問了。

  不久,桂涵的隊伍自川北開到,淘汰調換的工作正式開始。編餘的鄉勇共有七百多人,每人發資遣銀十二兩。羅思舉與桂涵、劉清商定了兩項辦法:確實原有一技之長,可以自行謀生,而不致流為教匪的,除了本人應得的十二兩以外,加發八兩,湊成二十兩整數,資遣回籍。加發的八兩,由納入編制的弟兄,在餉銀中按月分攤補助,以盡袍澤之情。願意在一起創業的,扣下六兩銀子作為本金,其餘一半,攜帶回鄉,省吃儉用,等劉清規劃的事業有了眉目,再來報到。

  統計下來,願意共同創業的約五百人,三分之二是東鄉人,其中單身的一百出頭,羅思舉認為這一百多人,必須有所約束。

  「單身漢遊手好閒,如果不管,勢必為害地方。老涵跟我一定會挨駡。劉大哥,我想在東鄉設一座收容所,管吃管住,把他們集中起來,仍舊照營規來管理。你看如何?」

  「好!我贊成。不過,」劉清問道,「是白吃白住?」

  「當然。」羅思舉又說,「這批弟兄雖是短期收容,我打算收容所一直維持著,將來弟兄淘汰,有個退步;或者受傷生病,要休養的也可以送到那裡。」

  「這就更好了。可是我請問,這個收容所一個月起碼要二三百兩銀子的開銷,從哪裡來?」

  「這就要跟劉大哥商量了。只要劉大哥肯擔待,事情很容易辦。」

  「怎麼擔待?」

  「我想虛報一百個名額,這筆開銷就有了。」

  「那要你自己擔待。」劉清說道,「哪個營都在吃空缺,瞞上不瞞下,與我何干?」

  「話不是這麼說。現在朝廷對核餉這件事很認真。廣副憲更是不講情面的人;萬一查到了,就要請劉大哥擔待了。」

  「廣副憲」便是副都禦史廣興,奉旨到四川掌理軍需,裁節虛糜的軍餉,每月達三十萬兩銀子之多。劉清本來奉命襄助廣興,後來雖以軍務遣派,未成事實,但對廣興的近況,卻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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