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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其時,新任巡撫龍文光,亦已到了四川,但陳士奇反而不走了。因為他自負知兵,要報國仇,駐紮重慶,調兵遣將,徵調秦良玉,卻無回音。原來她特地到成都去見巡按禦史劉之勃,細陳守十三隘口的策略,劉之勃深為贊許,但兵呢?無兵可調,歸於空談。

  及至輾轉接到陳士奇的檄文,星夜東歸,而勢已經不可為,因為張獻忠到了萬縣,正逢水漲,一直逗留至六月裡,方能西進。陳士奇派兵邀擊於忠州,倒是打了一個勝仗,但接下來就不行了。張獻忠沿長江兩岸,左步右騎,兩支兵夾護舟師而下,先陷涪州,再奪佛圖關,進圍重慶,攻守都很激烈,但只守得四日,終於為張獻忠掘地道用火藥炸開城牆而淪陷。

  逃難在重慶的瑞王,闔宮殉難;陳士奇及知府、知縣,盡皆被俘。陳士奇誓死不降,張獻忠決定殺他,縛在教場上正要開刀時,突然雷雨交加、晦冥如夜、咫尺不辨面目。張獻忠大怒,仰面罵天:「我殺人,幹你老天什麼事?」下令向空開炮轟天。

  在教場上還聚集著被繳了械的官兵及士兵共三萬多人,張獻忠將他們砍斷一條手臂,驅散至各州縣,又發了許多傳單,凡「兵」至不降,都照此榜樣,成為殘廢。但如能殺王府官吏,封存公庫,以待接收,便可秋毫不犯。因此各府各州各縣,幾乎「傳檄而定」了;土司亦複如此,只有秦良玉保存石砫一片幹淨土。

  她說:「我一兄一弟,皆死于王事,我蒙受國恩二十年,不幸到此地步,餘生無幾,何敢事賊。」召集部下相約:「有敢投降張獻忠者,全家皆誅!」分兵部署、日夜防守。張獻忠的部下都說:「這個婆娘惹不起。」竟沒有人敢到石砫的。

  「莫非張獻忠真的奈何她不得?」彭華問說,「張獻忠不是有一百萬人嗎?把石砫踩都踩平了!」

  「來不及踩,他就惡貫滿盈,死在肅親王手裡。」

  「他是怎麼死的?」

  「這倒說不上來了。」

  「要問我。」劉清接口,「他死在順治三年——」

  順治三年正月,肅親王豪格受任為靖遠大將軍征四川,兵屯南鄭,準備循棧道入川。其時張獻忠屠蜀,四川人被殺的,不知凡幾,以致幾百里地無人煙,無足為奇,哪裡去找嚮導?

  正在一籌莫展時,不道來了救星,此人名叫劉進忠,是張獻忠所封的「都督」,他跟他的部下,都是四川人。張獻忠無人可殺,想殺他的部下。劉進忠得到消息,決定反正,往北出川,投誠了肅親王。

  於是肅親王派麾下大將鼇拜為先鋒,在劉進忠嚮導之下,由川北南下,經巴州到保寧府的南部縣接到諜報,張獻忠夷平了成都府,打算由川東流竄到湖北,帶的隊伍不多,因為他認為當初起事時,只有五百人,縱橫無敵,人多反而礙事,所以這回出川,亦只帶了千把人。

  鼇拜得報,領兵向西迎擊,走到南部縣與三台縣中途的鹽亭驛,忽起大霧。哨探報來,張獻忠便在鹽亭驛之西的鳳凰坡息兵。鼇拜下令「放箭!」濃霧中飛矢如雨,張獻忠的一千人,不知箭從何來,呼嘯著四處潰散。張獻忠亦在倉皇中,避在一個柴垛下面,哪知一支流矢,鑽穴而入,正中張獻忠胸前,霧散清理戰場,發現了猶在呻吟的張獻忠,即時被斬。

  「南部離南充不遠,關於張獻忠的傳說很多。據說張獻忠剛到成都時,毀了一座塔,塔下掘出來一塊石碑,上面刻一首五言詩:『修塔于一龍,毀塔張獻忠。吹簫不用竹,一箭貫當胸。』第三句隱一個『肅』字,他要死在肅親王手裡,是命中註定的事。」

  「原來如此!」彭華感歎著說,「八旗入關之初,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如今怎麼那樣子的不經打呢?」

  「這一半也要靠運氣。」黃德標說,「像楊時齋真是福將,大小數十戰,連根寒毛都沒有傷過。」

  「楊時齋?」彭華問道,「是額大人的翼長楊遇春嗎?」

  「對了。」

  「我見過他,一貌堂堂,確是有股福相。」

  「咦!」黃德標奇怪,「你怎麼會見過他?」

  「我不但見過楊時齋,我還見過額大人的另一位翼長穆克登布。這話說來就長了。」

  原來楊遇春是四川崇慶人,武舉人出身,在四川總督標下當個小武官。福康安督川時,很賞識他。福康安征甘肅、征臺灣、征廓爾喀,他都立了功勞,官升到守備。

  乾隆六十年貴州、湖南苗亂,福康安受命東征,請調兩員大將,一個是額勒登保,一個是德楞泰。楊遇春亦被調至苗疆,救過額勒登保,擒過湖南苗亂首腦吳半生,立一次功升一次官,由守備而遊擊,由遊擊而參將,由參將而副將,賜花翎、賜「勁勇巴圖魯」稱號。福康安死於瘴氣,改隸額勒登保,在湖北、陝西、四川平教匪、升總兵、升提督,還獲得了一個雲騎尉的世職。

  「我是他跟額大人一起進京,來拜和中堂時見過他。」彭華又說,「至於穆克登布,見過好多次,因為他跟和中堂不但同旗,而且同族。」

  穆克登布跟和珅同為正紅旗,同姓鈕祜祿氏。他的父親叫成德,是乾隆專為征金川而練新陣法的「健銳營」出身,曾兩次圖形紫光閣,官至荊州將軍。穆克登布亦曾從征金川,因而授為藍翎侍衛,外放後,逐漸升到遊擊。嘉慶二年隨額勒登保剿匪,立功升為總兵,與楊遇春為額勒登保的左右翼長。

  但這兩個人的性情作風不同,楊遇春善於訓練,士氣不振的疲卒,一歸入他的部下,都變成精壯可用;用兵步伐從容,即使倉卒之間遇到埋伏,亦不致張惶失措。還有一項長處是,善用降卒。俘虜了教匪,親自審問,老稚赦免,精壯必須投匪三個月以上而又無悔意者,方始處決。而且操守廉潔;一弟楊逢春,一子楊國佐,皆在軍中,從不敢違法亂紀。

  穆克登布就不同了,性子很急,好大喜功,軍紀亦不甚在意。因此,額勒登保召集左右翼長討論軍情時,常常發生爭執;爭不過楊遇春時,往往自以為是,擅自行動,有一回終於吃了大虧。

  有一回協議會剿保寧府蒼溪縣一處名叫貓兒埡地方的教匪,議定兵分三路,楊遇春、穆克登布分左右進攻;額勒登保自領索倫騎兵居中路。穆克登布不守約定,領兵先發,不道中了埋伏,腹背受敵,傷亡副將以下二十四人,士兵上千。連帶額勒登保的中軍亦有不支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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