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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秦良玉入川以後,就沒有再出川,明朝要她專門剿四川的流寇。」

  「那不是跟張獻忠要交手了嗎?」

  「那是後來的事,先是跟羅汝才交手——」

  明末流寇,李自成、張獻忠以外,就要數到羅汝才了。崇禎十三年五月,羅汝才會同其他七股流寇,由湖北經三峽入四川,蜀軍葛元吉守夔州,飛檄向秦良玉求援。等秦良玉率領已班師回川的白杆兵趕到,汝寇已由巫山登陸,間道佔領巫山以北的大昌。羅汝才聽說秦良玉在夔州,不敢輕犯,在萬山叢中四處擄掠。秦良玉熟悉地形,在流寇西進必經之路的馬家塞設下埋伏,一仗殺了他七百人,後又乘勝追擊,陣斬流寇頭目之一的「東山虎」,生擒羅汝才的副手「副塌天」,而且奪了羅汝才的大纛旗。時逢炎暑,七股流寇無法在深箐密林中紮營帳,只能露宿,不但毒蛇蚊蚋,攪得人無法休息;而且馬糞遍地,臭了幾十裡地,以致人馬皆病,可是官軍無法殲滅他們。

  「這,」這一回是劉清打斷黃德標話問,「其故安在?如果官軍是由羅思舉率領,他一定用火攻,放起一把火,再用強弓硬弩,守住要路,流寇哪裡還有生路?」

  「壞在主帥無知,自己造成部下大將不和。」

  「那時是楊嗣昌督師?」

  這楊嗣昌是湖南人,他的父親叫楊鶴,曾總督陝西三邊軍務,父子二人都負清望,亦都不知兵。崇禎十年三月,丁憂在籍的楊嗣昌奉召入京,崇禎皇帝在平臺召見,諮詢時事,楊嗣昌書讀得極好,口才更佳,大為崇禎讚賞,召見數次,每次都是個把時辰,有所建議,無不見聽,自道:「我用你太晚了。」

  崇禎用楊嗣昌為兵部尚書,明朝的制度,兵部尚書既掌軍政,亦掌軍令,其權極重,楊嗣昌又勇於任事,奏請大舉平賊,定下「四正六奇」的「十面羅網」之策。四正是陝西、河南、湖廣、江北,四處巡撫專防分剿;六輔是延綏、山西、山東、江南、江西、四川,六處巡撫分防協剿,須增兵十二萬、增餉二百八十萬。其時民窮財盡,軍餉都靠「加派」,即是就田賦上附加多少稅,因此有田的人,受害無窮,相率逃亡。有人以田為題,用拆字格體裁作了一首五言詩說:「昔為富之基,今為累字頭。」還有人將田契丟在路上,如果有路人撿起來看,田主馬上上前捉住他的手臂:「好!我的田就是你的了,田契在你手裡。」

  因為如此,每年要再增餉銀二百八十萬兩,崇禎亦知是一大難事,但他確信楊嗣昌的策略,一定很快地就會見效,所以硬著頭皮,下了一道詔書說:「流寇延蔓,生民塗炭,不集兵無以平寇,不增賦無以餉兵,勉從廷議,暫累吾民一年。」

  一年以後,楊嗣昌不談他的「十面之網」了,原因是他錯用了一個人。此人叫熊文燦,原籍貴州,移家湖北,在當福建巡撫時,招撫了海盜鄭芝龍,得鄭芝龍之力,剿平了其他海盜,得以總督兩廣軍務、兼廣東巡撫。而且由走私發了大財,結交京師權貴及掌權的太監,所以都在崇禎面前說他的好話。

  但崇禎不知其人,而且懷疑他誇張戰功,因而遣派一個叫何忠的太監,托詞往廣西採辦,去看看熊文燦究竟如何。

  到了廣州,熊文燦自然送了極重的一筆程儀,而且留他多住幾日,天天以盛宴款待。有一天談起中原流寇四起,天子寢食不安,已有酒意的熊文燦,拍著桌子罵道:「都是一班誤國的飯桶!如果是我督師,怎能讓鼠輩倡狂?」

  何忠一聽這話,當即站起身來說道:「老實奉告,我不是往廣西採辦,而是奉旨來看熊大人的為人。熊大人真是稀世之才,非熊大人不能剿滅流寇。」

  熊文燦大悔失言,酒也嚇醒了,想把話拉回來,說要多少兵、多少餉;兵部、戶部一定不許,兵餉兩缺,何能辦賊?

  「沒有關係。」何忠答說,「我見了皇上,代熊大人請求。皇上如果准了,熊大人就不能辭了。」

  熊文燦詞窮,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何忠回京,恰好楊嗣昌正在物色人才。他有一個至交,詹事府正姚明恭,是熊文燦的兒女親家,聽說熊文燦有意出任艱巨,便向楊嗣昌推薦,而且說他有「內援」,一經奏請,決無不准之理。

  楊嗣昌大喜,即日舉薦。崇禎有何忠先入之言,拜熊文燦為兵部尚書兼右副都禦史,總理河南、山西、陝西、湖廣、四川五省軍務,「三正兩輔」都託付給他了。

  熊文燦受命後,上奏請將公認為精銳的左良玉一軍六千人,歸他指揮,又在廣東招募了兩千人,帶到河南。路過廬山時,去看他的一個法名「空隱」的方外之交。空隱一見面就說:「熊公,你大錯特錯了!」

  「喔,請教。」

  「熊公,你自己估量,你的兵能不能制賊死命?」

  「不能。」

  「你的部下有可以信任,不必你指揮,就能獨當一面的沒有?」

  「那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兩件都是沒有把握的事。」空隱說道,「朝廷因為你的名氣大,才重用你。既然重用,期望必高。爬得高,跌得重,你如果不能平賊,只怕首領不保。」

  熊文燦愣住了,崇禎殺大臣是有名的,空隱的話不是嚇人。想了好半天問道:「招撫如何?」

  「我料到熊公一定會用『撫』之一策。不過流寇不比海盜,你要慎重!」

  因此,熊文燦取道安徽入河南,剛到安慶,即派人招撫張獻忠。他願意受撫,但所部在與河南交界的湖廣襄陽府穀城縣,只有一萬人,而要十萬人的餉,熊文燦居然亦給他了。以後又招撫盤踞在南陽一帶的羅汝才等共十三家,編為九營,集中在襄陽以西的鄭縣、均州等地。原來為了剿滅流寇而加派的民脂民膏,反而養肥了流寇。到得崇禎十二年五月,張獻忠複又反叛,於是九營皆反,四處流竄。

  崇禎得報大驚,一面下詔逮捕熊文燦,一面特旨派楊嗣昌督師,賜尚方寶劍,誅賞皆得便宜行事。

  崇禎于楊嗣昌九月初出京以前,賜宴、賜帛、賜禦制《贈行》詩。九月底到了襄陽,立即逮捕熊文燦派兵押解進京。熊文燦應了空隱和尚的預言,「首領不保」。他的至親姚明恭已經入閣拜相,千方百計想救他,未能成功,第二年九月綁赴菜市口,一刀斬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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