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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我是他跟額大人一起進京,來拜和中堂時見過他。」彭華又說,「至於穆克登布,見過好多次,因為他跟和中堂不但同旗,而且同族。」

  穆克登布跟和珅同為正紅旗,同姓鈕祜祿氏。他的父親叫成德,是乾隆專為征金川而練新陣法的「健銳營」出身,曾兩次圖形紫光閣,官至荊州將軍。穆克登布亦曾從征金川,因而授為藍翎侍衛,外放後,逐漸升到游擊。嘉慶二年隨額勒登保剿匪,立功升為總兵,與楊遇春為額勒登保的左右翼長。

  但這兩個人的性情作風不同,楊遇春善於訓練,士氣不振的疲卒,一歸入他的部下,都變成精壯可用;用兵步伐從容,即使倉卒之間遇到埋伏,亦不致張皇失措。還有一項長處是,善用降卒。俘虜了教匪,親自審問,老稚赦免,精壯必須投匪三個月以上而又無悔意者,方始處決。而且操守廉潔;一弟楊逢春,一子楊國佐,皆在軍中,從不敢違法亂紀。

  穆克登布就不同了,性子很急,好大喜功,軍紀亦不甚在意。因此,額勒登保召集左右翼長討論軍情時,常常發生爭執;爭不過楊遇春時,往往自以為是,擅自行動,有一回終於吃了大虧。

  有一回協議會剿保寧府蒼溪縣一處名叫貓兒埡地方的教匪,議定兵分三路,楊遇春、穆克登布分左右進攻;額勒登保自領索倫騎兵居中路。穆克登布不守約定,領兵先發,不道中了埋伏,腹背受敵,傷亡副將以下二十四人,士兵上千。連帶額勒登保的中軍亦有不支之勢。

  虧得楊遇春及時趕到,佔領了一處山頭,時已入夜,楊遇春命士兵割取乾草,結成火炬點燃了擲向山下,會合索倫騎兵,激戰徹夜,終於反敗為勝。

  「穆克登布年紀比和中堂小,不過輩分比和中堂大,每回來看和中堂,都是老氣橫秋,直呼直令地喊和中堂的號。和中堂很討厭他。」

  正在談著,傳進來一個公文封,黃德標拆開一看,是一道「宮門抄」——由內閣抄出來的上諭:「勒保自任經略以來,於剿辦賊匪機宜,總未通盤籌畫,惟知安坐達州,毫無調度,僅將各路軍營所報情形,敷衍入奏。前據湖廣總督倭什布奏,川省賊匪,闖入楚省邊界,係前月二十四日拜發,至今已二十餘日,並未據勒保奏及此事。茲又據倭什布奏,入楚之匪,為數不下二萬,現經飛咨勒保,速派官兵,赴楚協剿,可見楚省並無川省派往之兵。勒保於事先既未能預為防範,縱令群賊擾及楚境,迨賊已入楚,又不星速派兵前往會擊,竟置楚省之賊於不問,又安用此經略為耶?現在藍號、白號賊匪,俱已竄入川北地界,亦未聞勒保派兵堵截,是勒保竟係擇一無賊處所,紮營株守,直與木偶無異,不料勒保辜負委任,一至於此!上負皇考及朕簡用之恩,此而不加懲治,軍紀安在?勒保著革職拿問。」

  「糟了!」黃德標說,「勒大人恐怕還有牢獄之災。」

  劉清與彭華都吃一驚。「怎麼?」劉清想了一下問道,「勒大人是革職拿問?」

  「是。」

  「那麼,誰來代他呢?」

  「明參贊掛經略大臣印;總督放了吏部尚書魁倫。」黃德標問道,「這位長官,不知道好不好伺候?」

  「不太好伺候。」彭華答說,「脾氣很壞。」

  於是彭華談魁倫的生平——此人姓完顏氏,是金兀朮之後。乾隆末年授為福州將軍,性好聲色,以將軍之尊,常常夜宿娼家,閩浙總督伍拉納賦性嚴厲,打算奏劾魁倫。不想事機不密,魁倫得以先發制人。

  伍拉納是皇族疏宗,稱為「覺羅」,俗稱「紅帶子」,兼以與和珅是姻親,所以在福建賄賂公行,官聲不佳。魁倫便搶先嚴劾,奏稿出於福州名士林喬蔭之手,文筆雄健,敷奏詳明,高宗勃然震怒,即命兩廣總督長麟署閩督;福建巡撫浦霖亦革職,藩司伊轍布、臬司錢受椿並皆革職,由魁倫署理巡撫。此案即交長麟、魁倫嚴審。

  命下之日,藩司伊轍布驚悸而死;臬司錢受椿已陞陝西藩司,中道追回,併案審辦。長麟主張從寬,為高宗不滿,改派魁倫為總督,審理全案。

  於是魁倫命新任藩司田鳳儀,設立「清理局」,清查各州的虧空。這田鳳儀天性峻刻,一味從嚴,州縣虧空,各有原因,侵吞入己的固然不少,但亦有因公墊付,可以扣抵的,但田鳳儀概以庫存現銀為憑,虧空一萬以上者,一概處斬,州縣官死了十幾個。

  伍拉納、浦霖、錢受椿還解至京師受審,廷訊之日,動用大刑,浦霖的右腿被夾棍夾斷。由於抄家抄到贓款皆有數十萬之多,罪無可逭。伍拉納、浦霖被斬於菜市口。錢受椿則還受了活罪,送福建,上夾棍兩次,重笞四十,才與州縣官駢首伏法。

  聽完彭華的敘述,黃德標吐吐舌頭說:「這樣的長官,可真得好好小心了。」

  「閒話少說,」劉清說道,「政局既有這樣的變動,我應該辭差,別擋了人家的財路。」

  到得達州,劉清去見勒保,當面請辭「隨副都御史廣興治餉」的差使。他當然不能用「別擋了人家的財路」這種措詞,只說「也許明經略另有屬意的人。卑職為大人計,似宜收回成命,免得明經略為難,對大人或許會生芥蒂。」

  「他對我之心存芥蒂,已非一日。他自負老將,金川之役,曾經跟先公共事,恥居我下,所以一直不肯入川。我如果能給他方便,亦是修好之道,何樂不為。不過,天一,你的差使已經奉了上諭了,朝命發內帑二百萬兩,由廣副憲帶來,特別指定,要你襄理治餉。你如果不願意幹,跟明經略去辭吧!」

  既有上諭,就不必多說什麼了。劉清便即起身告辭,身子剛動得一動,就為勒保的一個「少安勿躁」的手勢止住了。

  「劉大哥,今天沒有事,我陪你喝酒。」

  劉清這才發覺到,偌大官廳,就只他們兩個人。心裏不免訝異,以經略大臣兼總督,平時官廳上文武兩途的官員,求謁候見,推排不可,如今都到哪裏去了呢?

  「也不是沒有事。」勒保從容說道,「不過有事不找我而已。我現在說的話不作數了,何不拖一拖,請新經略來裁決。有的倒是想我放個『起身炮』,有個不能用的人想用,有件不能了的案子想了,只望我筆下超生。可是,我也不能那麼傻,糊裏糊塗替他們擔責任,所以轅門上有我親筆的一張單子,單子上有名字的,一概『擋駕』。這一來,自然就沒有人來了。」

  「是。」劉清答道,「卑職只有點感慨而已。」

  「你感慨世態炎涼是不是?這,我經得太多了。」勒保忽然掀眉,「劉大哥,你知道不知道,我二十幾歲就在四川?」

  「尚未有聞。」

  「我二十四歲外放到成都府當通判,當差很老實,所以常碰知府的釘子,同僚因此看不起我,每逢衙參,在官廳上沒有一個人理我的。內心不平,幾次想辭官,可是我窮,不能不忍。抑鬱兩三年,終於來了個機會,新任總督是我的世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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