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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好了我動手了,你可要玩兒真的!」

  「是了。」

  彭華舉杖相擊,驛丞抓住了不放手,彭華想奪奪不回,便往右一扭,把子跟手杖分開了,只見銀光閃閃,是一把三角形帶著血槽的鋒利短劍。

  驛丞對這支「手杖劍」異常欣賞,喜色滿面,沒口稱謝;但接著卻出現非常為難的神情,似乎有話非說不可,而又羞於出口似的。

  彭華自然看得出來,便即說道:「我們一見如故,又多蒙你當我自己人看待,有何見教,何須顧忌。」

  「我顧忌的是,怕人笑我自己忘了自己是什麼東西,妄想高攀——」

  「言重、言重!」彭華搶著打斷他的話,「高攀二字,請你收回。」

  「既然如此,我也就顧不得什麼叫『羞恥之心,人皆有之』了。朋友投緣,願意禍福相共,總想另結一重因緣。你說,你是不是這麼個想法?」

  這一說,彭華自然明白了,而且也很願意,看那驛丞約莫四十上下年紀,比自己大得很多,便叫一聲:「大哥,『固所願也,不敢請耳!』我們收起『老兄』、『閣下』的客套,揀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換個帖。」

  「老弟!」驛丞作個揖說,「你是五品守備,我是未入流的驛丞,我又癡長幾歲,承你叫聲大哥,在我等於榮宗耀祖的喜事。不過,人情澆薄,難免會有人笑我,所以承老弟看得起我,敬謹從命,不過,最好不必讓旁人知道。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只要你我自己知道,情同骨肉就夠了。你說呢?」

  是這樣的一種態度,越使得彭華覺得,官是未入流,人品是「一品」,因而一面還禮,一面恭恭敬敬地答說:「我聽大哥的吩咐。」

  於是驛丞去找來兩張紅紙,自己先提筆寫了一張「趙士奇,湖北施南府恩施縣人,乾隆二十七年壬午八月初二辰時生」;下麵是父某某、祖某某,世代務農,家世清白,寫完交了給彭華。

  彭華照他的格式,也親自寫了一張,交給趙士奇,作為「換帖」。趙士奇又關照,在稠人廣眾之間,仍照官稱,私下才敘異姓手足之誼。不過彭華仍舊將他的兩名隨從喚了來,當面交代,要稱趙士奇為「趙大爺」。

  這天晚上,趙士奇覓來一壇瀘州老窖的大麯,用冬蟲夏草燉了一隻肥雞款待盟弟。酒逢知己,無話不談。「老弟,」趙士奇忽然問道,「我倒想起來了,你怎麼說羅思舉以嶽鵬舉自期,不怕犯忌諱。什麼忌諱?」

  「雍正年間,有人投書岳大將軍鐘琪,說他是岳武穆之後,應該反金人同族的清朝。所以自己取一個跟岳武穆相同的號,不怕犯忌諱?」

  「你說得也有道理,不過,至少現在不會;功高震主,才會有人想打擊他。羅思舉離這四個字,還遠得很。倒是有一層,不能不替他擔心,萬一將來出了事,請老弟量力而為,幫幫他的忙。」

  「喔,什麼事?」

  「羅思舉當年劫富濟貧,在湖北、四川兩省,不少縣分懸紅緝拿。如今他在鋒頭,就知道他底細的,也不敢冒昧行事;不過『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倘或失勢,譬如吃了個大敗仗,統兵大員把責任推在他身上,一本參到朝廷,革職查辦,那時牆倒眾人推,一定會有人翻他的老賬。老弟如果得意到能夠單銜上奏摺,務必救他一救。」

  「是,是,大哥用不著交代,我也會這麼做。就怕我到不了專折言事的分上,辜負了大哥的期許。」

  「你一定會。二弟,我別無所長,對於風鑒一道,自己倒還信得過。」

  「那麼,大哥,我倒要率直相問了。我見過的大官不少,大哥書讀得不錯,經驗見識比一般的大官都強,何以會屈居下僚?」

  「我的八字不好。四十五歲以後有一步運,或許——」趙士奇笑一笑說,「或許就應在二弟你身上。」

  「禍福同當。等我一到達州,見了勒大人,行止一定,我就替大哥想辦法。」

  「不!不!時機未到,不必強求。」趙士奇又說,「其實若論做事,我這個芝麻綠豆官的驛丞,著實可有作為,上個月本縣的大老爺要保我升巡檢,我辭掉了。」

  正在談著,驛卒送進來一張上一站傳來的「滾單」。趙士奇接到手裡一看,頓時笑顏逐開,舉杯便飲。

  「保駕的來了。劉青天明天中午經過這裡到達州,你跟他一起走,萬無一失。」說著,趙士奇將手裡的「滾單」遞了給彭華看。

  原來所謂「滾單」是州縣傳遞達官貴人過境的通知,也是州縣辦差的依據,上一個州縣通知下一個州縣,達官貴人的職銜姓名,隨員幾多,有無眷屬,多少行李,要準備多少車馬夫子。如果只是過境「打尖」,看情形或是備酒席,或是送路菜,負擔較輕;倘或留宿,還得預備「公館」,那就很費事了。

  彭華隨和珅出差多次,滾單也見得多了,通常都是長長一大篇:「和中堂,海菜席一桌」,接下來是「上席」多少桌;「便飯」多少桌;或者「一品鍋」多少個。要車馬、要夫子,三五十不足為奇。尤其是回京覆命,各省督撫皆有饋獻,輜重特重,要的人馬更多。

  但這張滾單在彭華卻是初見,只簡簡單單寫了幾行字:「忠州劉大人明日中午經貴處赴達州大營,只攜一僕,請備馬兩匹,不必備飯,更不必迎送。」

  「真正一清如水,可敬之至。」彭華又說,「這張滾單,應該送到縣衙門,怎麼直接送到這裡?」

  「向例是前一驛遞送下一驛,再呈縣大老爺。」趙士奇起身說道,「我到縣裡去一趟,馬上回來,你請寬飲。」

  「你請,你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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