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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救星正是和珅,他捧著一管水煙袋踱了過來問道:「完卷了吧?」

  「還有三行。」

  「別急!」和珅「噗」地一聲,吹旺了紙煤,為英和照明,「你的詩很好,這回一定取在前列。」

  英和顧不得道謝,聚精會神地寫卷子。和珅便一支續一支點燃了紙煤,續到第四支,英和方才完卷。偌大殿廷,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第二天名次揭曉,英和考在二等前列,由侍讀升為侍讀學士。及至和珅事敗,搜檢他的在朝房中的文件,開單奏報,皇帝看到單子上列有「英和大考試帖詩稿一件」,不免奇怪。當年德保拒婚的經過,他是聽人說過的,莫非英和不能成父之志,倚附和珅,所以上年大考,先送試帖詩稿,企求拔擢?

  為此,皇帝特地召見英和,遞下試帖詩稿問道:「是你的原稿不是?」

  「是。」

  「怎麼會在和珅那裡?」

  「去年二月底,在圓明園正大光明殿大考,和珅奉派監試,對奴才頗為照應,取閱奴才的詩稿,適以成親王派人邀和珅前往談事,和珅順手將詩稿帶走。奴才以和珅近年來頗假詞色,取走奴才的詩稿,或有憑以為驗,取在上列之意。奴才之父,素來不齒和珅的所作所為,奴才豈能受其籠絡,因而廢原稿不用,另作一首。請皇上調取原卷察看。倘或奴才所言不實,請治以欺罔之罪。」

  皇帝果然派人到內閣調取英和的原卷,果然是另一首詩,對英和始終不附和珅,大為讚賞,特旨升英和為內閣學士,原職四品,一下升為二品,是個異數。

  § 六

  由於吳卿憐曾看見過英和,事隔十年,他那種玉樹臨風的神采,仍是恍然在目,因此聽他的故事,特感親切,而且也很替他高興。

  時已三更,但興致依舊很好。「還有什麼新聞?」她說,「是該吃宵夜的時候了,咱們一面吃,一面談。」

  聽得這話,彩霞跟阿鶯相互看了一眼,雙雙出屋,去準備宵夜的酒食。彭華想了一下,突然大聲說道:「吳大姑,你做的詩,把蔣侍郎的紗帽掀掉了。」

  「蔣侍郎?」吳卿憐急急問道,「是蔣戟門?」

  「是啊!」

  蔣戟門便是蔣賜棨。蔣家是江蘇常熟的大族,蔣賜棨的伯祖蔣陳錫,以科第起家,官至雲貴總督;陳錫之弟廷錫,亦就是蔣賜棨的祖父,為雍正皇帝的寵臣之一,宦途得意,別有因緣。

  原來蔣廷錫工詩善畫,當聖祖初次南巡時,蔣廷錫以舉人被薦,供奉內廷。其時聖祖籠絡士林,江南文人召置左右的很多。有的借此招搖,怙權弄勢,如高士奇等人;有的為諸王所延攬,如陳夢雷之入誠親王府,何焯之為皇八子胤禩所禮遇。只有蔣廷錫本性安靜,循分供職,規規矩矩做個文學侍從之臣。康熙四十二年,奉旨與何焯賜進士一體殿試,點了翰林,第二年未曾敬館,即授職為編修。

  其時太子被廢,諸王暗中較量,覬覦大位。當時被封為雍親王的雍正皇帝,亦有野心,但心機特深,表面絲毫不露,他的秘訣是獨闢蹊徑,暗中佈置。由於聖祖好西洋天算之學,天主教士極受優遇,所以諸王皆與西洋教士交往,皇九子胤禟的門客,甚至有俄國東正教士。

  雍親王獨崇佛教,除了喇嘛以外,府中有一個和尚,蘇州人,為東林巨頭文震孟之後,法號文覺,恰如明初另一個蘇州和尚,本名姚廣孝的道衍之于明成祖,「奪嫡」的謀略,都是他一手所策畫。雍親王府不蓄名士,便是他的主張,一則示無大志;再則免得洩密。

  另一方面,他勸雍親王在聖祖左右,密置耳目。蔣廷錫便是很得力的一名「坐探」,因此,雍正即位以後,即蒙大用,他亦謹慎小心,守口如瓶,故能始終獲得雍正的恩禮。蔣陳錫於康熙六十年病歿後,查出他在山東巡撫任內,侵蝕公款兩百多萬銀子,部議督追,亦由於蔣廷錫的陳情,減償一半,別無處分。

  蔣廷錫由雍正元年的內閣學士,六年工夫便入閣拜相,授為文華殿大學士,加官銜太子太傅,雍正七年更賜世職一等都尉,雍正十年病歿,賜諡文肅,恤典極厚,連棺木亦出自內府所頒。

  蔣廷錫有兩個兒子,長子叫蔣溥,十三歲即蒙雍正召見,雍正七年欽賜進士,下一年中進士、成翰林,入值南書房。及至乾隆即位,亦是一帆風順,乾隆十年就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十八年當到協辦大學士,不久遭遇了一件拂逆之事,胞弟以罪被誅。

  蔣溥的胞弟叫蔣洲,乾隆二十二年由山西巡撫調山東,為他在山西的後任嚴劾,在任貪縱,虧空庫款巨萬,赴山東之前,命藩司及太原知府,勒派所屬,代為彌補。朝廷派大學士劉統勳查辦屬實,蔣洲正法,但仍須追贓。

  蔣溥遭此家門之禍,不能庇護胞弟,心情之惡,可以想見。乾隆亦覺得辦得過分了些,因而除了寬免蔣洲完贓以外,特拜蔣溥為東閣大學士、兼管戶部,又派他主持會試,藉以慰藉,但蔣溥鬱鬱寡歡,終於一病不起,年紀不過五十剛剛出頭。

  在蔣溥病重時,乾隆親臨視疾,歿後優加撫恤,最難得的是入祀賢良祠。他有六個兒子,其中有一個叫蔣元樞,據說在臺灣發了一筆大財。他在臺灣當縣官時,與本地一個大叢林的主持,結為莫逆之交。不想有一天接到閩浙總督送來一道極機密的文書,命他立即捉拿這個住持,星夜解送福建省城,倘有疏虞,厥罪甚重。蔣元樞與幕友多方研究,查察舊案,判定這個住持便是多年前橫行閩海的江洋大盜,遁入空門,雖未再作案,但一旦被捕,死罪決不可免。

  於是蔣元樞邀此住持到衙門裡,盤桓數日,始終無法下手,幾次欲言又止,始終不敢說破真相。這個住持自然看出來了。

  「蔣老爺,」他說,「我看你心事重重。大丈夫做事,落落大方,小家巴氣就不對了。」

  既然他先提到,蔣元樞便正好吐露心事。「大師,」他說,「有件事,我要做了,於你大不利;不做,於我又不利,所以為難。」說完,出示總督的密劄。

  住持看完,面色凝重地沉吟了好半天的工夫,方始開口:「蔣老爺,我跟你是前世的緣分,如今亦容不得我退縮了。蔣老爺,如果你不株連大家,我把我這條命交給你。否則,我為了大家,不能不做違反我本心的事。不過,我老實告訴蔣老爺,你手下這點人馬,不夠看的。」

  「當然!當然!」蔣元樞急忙答說,「省裡只要你一個人,其他不問,你請放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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