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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英和字煦齋,他家是內務府正白旗的包衣,漢姓為石。其父德保,乾隆二年的翰林,他由閩浙總督內調禮部尚書時,正是和珅剛蒙大用之時。及至和珅扶搖直上,德保卻很倒楣,因為他以禮部尚書兼署左都禦史,管理樂部及鴻臚寺,朝會祭典,樂部奏樂不協律,或者百官失儀,禦史失於糾參,處分往往落到德保頭上,不是申飭便是罰俸。最嚴重的一次是,「常雩大典」所掛的「天燈」不足數;更衣的黃幄中,所設的坐褥亦欠整齊,奉旨革去頂戴、花翎,革職留任,十年無過,方准開複,而大過不犯,小過不斷,以致開複不知何年何月。

  不過他有一件很值得安慰的事。獨子英和,在京師的貴公子數第一,年少多才,而且是個美男子,為和珅看中了。

  和珅有個嫡出的女兒,正室去世,便由吳卿憐照看。有一天和珅對她說:「明天我要請客,客人都是八旗佳子弟。你們在屏風後面看,看得誰好,記在心裡,隨後告訴我。」

  原來和珅是為女擇婿。第二天的午宴,是個文酒之會,分韻賦詩,複又聯句,至晚方罷。吳卿憐與長二姑一直在槅扇後面細看。到晚來和珅問她們的觀感,一致認為穿一件紫緞臥龍袋、戴一頂貂帽的美少年,人材無雙。

  和珅大感安慰,原來此人正是他所看中的英和。第二天托人到德保家去試探,德保不等來客吐露本意,便即表示,他的獨子將來只願結姻寒族,高門閨秀,不敢仰望。

  但也有人勸德保應該結這頭親事,有了和珅這麼一個闊親家,何愁不能開復原官,賞還花翎。至於英和目前雖只是一名舉人,但成進士、點翰林,金馬玉堂,指顧間事。這些話,德保哪裡聽得進去,只答一句:「人各有志,不能相強。」

  這話傳到和珅耳朵裡,越發生了志在必得之心。他心裡盤算,請出天子來做媒人,便是「指婚」,德保不允,便是抗旨,諒他不敢。

  誰知德保是內務府出身,當過總管內務府大臣多年,宮中的耳目亦很廣,得知和珅出此一著,威力非凡,但亦不是沒有解救之法。原來德保夫婦早看中了一位八旗賢媛,是他同年的女兒。但女家表示,非英和中了進士,不談親事。到此事急,老夫婦雙雙登門,見了他的同年,一起下跪求親,要求即日下聘。他的同年亦知他有此難處,慨然相許。

  於是第二天就下了聘禮,而且選定了合巹的吉期。但和珅要請天子作媒人,卻不能這麼快。一天找到機會,婉轉陳請,得蒙允許。太上皇召見德保問道:「你有幾個兒子?」

  「奴才只生一子,名叫英和。」

  「娶親了沒有?」

  「已聘定一女,是——」

  德保將他親家的姓名職銜,以及選定完婚的日期,詳細奏陳,作媒的天子自然開不得口。這一下,和珅跟德保的冤家,算是做定了。

  下一年是乾隆五十四年。元旦朝賀時,有人越班至甬道上行禮。降旨查辦,鴻臚寺堂官奏請將排班的引贊官交部議處,並自請處分。糾儀的禦史道是蒙古的王公行禮錯誤,請交理藩院查明議處。上諭痛斥禦史不能即時糾儀,諉過於人。德保過去兼署左都禦史時,亦曾遇見過類似的情形,結果連帶處分,罰俸一年。而這回左都禦史無事,反是他這個革職留任的禮部尚書,「系管理鴻臚寺大臣,咎實難辭」而交部嚴加議處。德保心知是和珅搗鬼,氣憤難平,加以憂慮不知何日複遭暗算,更有身家之禍,因而中風不起。身後除蒙賞還花翎、頂戴外,別無恤典。

  但和珅卻並不因為德保去世而解消仇怨,對人表示:「我不能禁止英和不中進士,但他要想點翰林,叫他趁早死心吧!」因此,這年己酉正科會試,下一年庚戌皇帝八十萬壽恩科會試,英和都不下場,以示退避。

  到了乾隆五十八年癸醜正科,英和躍躍欲試,但又顧慮和珅未忘前嫌,有意作梗,因而躊躇不決,便有人勸道:「和相的紅人吳白華,是令尊在乾隆二十八年主持會試取中的門生,你們是師兄弟,他不會不念師門之恩的,請他跟和相說一聲,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嗎?」

  吳白華便是吳省欽,當初和珅派來作媒的人就是他。進言的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英和亦不願細言其事,含糊以應。不過這倒提醒了他,德保當過會試總裁五次之多,門生滿朝,不妨找一兩個交情深厚,而又不附和珅的「師兄弟」去問計。

  英和先想找吏部尚書軍機大臣董誥,他亦是乾隆二十八年的進士,殿試是二甲一名的傳臚。但和珅耳目眾多,董誥的一舉一動,亦在他監視之中,以不驚動為宜。想來想去,想到了一個人。此人名氣很大,但這幾年形同蟄伏,去找他商量,決不致為和珅所知。

  這個人名叫錢棨,籍隸蘇州,是明朝浙江的商輅以後三百三十六年來又一名「三元及第」。臚唱之日,禦制五言排律一首:「龍虎傳臚唱,太和曉日暾。國朝經百載,春榜得三元。文運風雲壯,清時禮樂蕃。載諮申四義,敷奏近千言。詎止求端楷,所期進讜論。王曾如可繼,違弼我心存。」

  這是乾隆四十六年的事,那年辛醜會試正科,德保在「四總裁」中居首,照例會元由他取中,所以錢棨對這位會試的座主,特別有知遇之感。但錢棨的遭遇,與恩師相似,乾隆五十四年在上書房為皇孫、皇曾孫、皇元孫授讀時,因為連日不到書房,奉旨革職留任,八年無過,方准開複。這一來不特升遷無望,而且這八年之中,連番正科、恩科,本來以他狀元授職翰林院修撰的身分,每一科都可望放主考、收贄敬。這一下,所有的考差都落空,舉債度日,生活拮据,英和常有接濟,交情特厚。

  聽他道明來意以後,錢棨略一沉吟,開口答說:「向例覆試、殿試、朝考,三試皆在上等。才能點庶起士。朝考一關是最要緊的,不過你的情況不同,我以為根本還是在殿試,如果你在鼎甲之列,授職修撰或是編修,朝考就毫無關係了。」

  「鼎甲非所敢望,能在『進呈十本』之內,已符所願。」

  「進呈十本,中館選的亦常在十之七八之間。只怕他要暗算你,還不在名次高下,而是粘兩張黃籤子,那就永遠跟翰林院絕緣了。」

  聽得這話,英和不免心驚,原來殿試的閱卷官,名為「讀卷大臣」,因為臨軒發策,天子親試,讀卷大臣不能在卷子上加任何批語。如果文字不妥,或者違犯功令,如應避諱而未避、寫了白字等等,另用黃紙簽出,浮貼卷面,以候欽裁。但殿試的大卷子,如果被貼上黃簽,視作極大的瑕疵,不獨館選無望,連分發為部員都沒分,通常以知縣歸班候補,要等好幾年才能分省補缺。

  「和相這幾科都奉派為讀卷大臣,想來這一科亦不會例外。如果——」錢棨停了一下,忽然問道:「趙雲崧的故事,你知道不知道?」

  趙雲崧就是趙翼,詩名極盛,英和當然知道這個人,但不知道他有什麼故事,可供談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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