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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他有幾個兒女?」

  「三個。大女兒已經出閣了,兒子在滄州,是北五省有名的鏢頭『金槍牛春山』的徒弟。」

  吳卿憐點點頭,沉默不語,但看得出來,她是很認真地在考慮這件事。

  「吳大姑,」張四官怕她為難,特意表白,「我是隨便一說,你別以為是我出的主意,怕駁了我不好意思。你要不願意,咱們哪兒提頭哪兒了,就當我沒有說。」

  「不,張四哥,正好相反,我很願意。」吳卿憐停了一下說,「我為什麼問他有幾個兒女呢?如果只有阿難一個,我是一種打算;既然阿難有哥哥、姊姊,我又是一樣打算。不過,就是你說的那句話,可不知道嫌不嫌冒昧?」

  「你說,你是什麼打算?」

  「他肯把阿難給我,索性讓阿難姓我的姓。張四哥,你看這是不是過分了?」

  「不算!江湖上這種情形也多得很。我可以跟他去談,就作為我的意思好了。」

  張四官非常熱心,立即又去看劉三。到得起更時分,複來叩門,應門的是彩霞,非常意外地發現,彭華跟在張四官身後,兩人都是紅光滿面、神情愉悅,可想而知的,在劉三那裡喝了一頓很痛快的酒。

  「吳大姑安睡了沒有?」張四官問說,「如果睡了,就不打攪了。」

  「請進來!」吳卿憐在屋子裡應聲,先出堂屋迎接,看見彭華便問:「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傍晚。一進門遇見劉三爺,拉在一起喝酒。」彭華緊接著說,「吳大姑,恭喜你啊!」

  顯然的,他也知道了她收義女的事了。她先不答他的話,只含笑問張四官:「怎麼樣?」

  「劉三說:這是意外之喜。不過,他要你看了人再說,已經派人連夜動身到諸城去接阿難了。」

  「這個小姑娘我見過,人品,沒有話說,吳大姑一定中意。」

  「咦!」彩霞插嘴問說,「你怎麼會見過?莫非你跟劉三爺早就認識?我們怎麼不知道?」

  這種語氣,倒像疑心彭華隱瞞著什麼,故而質問。事實上她確有此意,因為她覺得劉三形跡詭秘,尤其是在談到吳卿憐將移居濟南時,張四官跟他低聲密語,透著有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隱情在內。如今聽出彭華似乎早跟劉三有往來,自不免多心了。

  「我也是這回才認識劉三爺。」彭華的態度卻很從容,「吳大姑決定暫住通州,我自然要請張四爺先陪我來看看地方。那個小姑娘,就是那天看見的,長得很俊,一臉的聰明相。」

  「劉三說,」張四官言歸正傳,「如果吳大姑看得中意,正好了掉他一件心事,將來不但改姓,而且不管海角天涯,跟著你走。他說:有吳大姑這麼大的學問,一定能把阿難造就出來。」

  這兩句話,又激起了吳卿憐無限的興奮與憧憬。她之不願從和珅于地下,原以不殉王而殉和,死得無名。但雖說青燈黃卷,懺悔宿業,那種淒涼歲月,能不能捱得過去,自己亦並無把握。如今好了,有個聰明伶俐的「女兒」在膝下,不但日子不難打發,而且也有了希望與寄託,真是可遇不可求的一樁喜事。

  一眼看到彭華,不免想起另一樁喜事。「張四哥,」她問,「你預備什麼時候回京?」

  「我這回是特地來跟你商量,挪到徐州、還是濟南,既然已經決定挪濟南,我就得趕緊回京去部署。不過,阿難的事——」

  「是啊!阿難的事,你必得在場。諸城到這裡要幾天?」

  「要十天。」

  「那就請你十天以後再回京。」吳卿憐緊接著又說,「在這十天之中,我另外還有件事,亦非你幫著我辦不可。」

  「喔,什麼事?」

  「明天跟你詳細談。」吳卿憐轉臉問:「這兩天有什麼新聞?」

  「很多。」彭華答說,「聽內務府的人說,府邸賞給慶親王了。十笏園東面賞給成親王,西面歸十公主。」

  「喔!」吳卿憐頗感安慰,因為十笏園的勝處,大部分在西面。

  「從前跟老爺作對的兩位都老爺,如今都得意了——」

  這兩位「都老爺」,一個是原任陝西道監察禦史曹錫寶,上海縣人,因為劉全恃勢營私,起居服飾無不僭妄非分,曹錫寶決定嚴劾和珅縱僕為惡。哪知事機不密,為他的小同鄉吳省欽所知,密告扈從在熱河的和珅,得以事先彌縫,劉全將踰制的住宅、車馬、衣服,或毀或藏,毫無形跡。

  及至曹錫寶的彈章到達御前,詰問和珅,他很坦然地奏請「嚴察重懲」,因而降旨命留京辦事的王大臣,召曹錫寶面詢詳情,然後派步軍統領帶著曹錫寶到劉全家。曹錫寶一看,目瞪口呆,只好自承「冒昧」,部議降官,太上皇知道事出有因,不過查無實據而已,因而加恩,改為革職留任,歿於乾隆五十七年。

  這回和珅被誅,劉全亦被抄了家,皇帝想起曹錫寶,特降手詔:「故禦史曹錫寶,嘗劾和珅奴劉全倚勢營私,家貲豐厚,彼時和珅聲勢熏灼,舉朝無一人敢於糾劾,而錫寶獨能抗辭執奏,不愧諍臣。今和珅治罪後,並籍全家,貲產至二十余萬,是錫寶所劾不虛,宜加優獎,以旌直言。錫寶贈副都禦史,其子曹江贈蔭生。」

  另一個叫謝振定,湖南湘鄉人,由江南道監察禦史,轉為兵科給事中。巡視東城,見有一輛藍呢後檔車,在大街上絕塵而馳,心想藍呢後檔車中,坐的必是大臣,上了年歲,自以安穩為重,何以在通衢飆車?於是攔車查看,車中是一個舉止輕佻的華服少年,原來是長二姑的弟弟。

  問話的時候,長二姑的弟弟出言不遜。謝振定一怒之下,當街痛責,舉火將那輛藍呢後檔車燒掉了。不久,和珅嗾使另一名言官王鐘健彈劾謝振定行為乖張。謝振定具奏申覆,但車子已經燒掉了,事無佐證,竟因而革職。不過「燒車禦史」的名聲,已經傳遍京城了。

  和珅既敗,「燒車禦史」特詔複起,調任禮部主事。彭華又談了好些當年不附和珅,如今都蒙拔擢的故事,其中有個人是吳卿憐所熟悉的,便是由從四品的侍讀學士,超擢為從二品內閣學士的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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