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水龍吟 | 上頁 下頁
二一


  「喔,」吳卿憐很注意地問,「你怎麼知道?」

  「我,」彭華愣了一回說,「偶爾跟她說句把笑話,她就把臉放下來了。」

  「你錯了!這是府裡的規矩,她管著好多人呢!不以身作則,自己重規矩,可怎麼說人家?」吳卿憐停了一下又說,「我老實跟你說了吧,我探過她的口氣,她不講話。如果她不要你,她就會批評你,可是沒有說你一個壞字。」

  「這——」彭華遲疑了一會,「如今似乎也不必再談了。」

  聽他口氣不是很決絕,吳卿憐重新萌生希望。「不然,」她問,「最要緊的是問自己,你喜歡不喜歡彩霞?老實告訴我。」

  「光我喜歡也沒有用。」

  「誰說沒有用?有我在,我就能作主。」吳卿憐想了一下說,「等張四官把我們安頓好了,你專程來一趟,咱們好好商量。你看這樣行不行?」

  「我原來就打算著,到四川去以前,先要去看看吳大姑,才能放心。不過,就不知道張四官什麼時候才能把事情辦妥。」

  「不會太久的。」吳卿憐忽又說道,「或者我們在通州,就把事情定規了它。」

  這所謂「事情」,自然是指他跟彩霞的終身而言。彭華一時委決不下,只是沉吟著無法作確實的答覆。

  就這時,彩霞已將燕窩粥送了來,看著彭華問道:「我熬了一罐紅棗蓮子白果粥在那裡,你要不要喝一碗?」

  「好!」彭華無可無不可地說,「喝一碗。」

  「彩霞,」吳卿憐交代,「回頭我要躺一會兒,如果睡著了,到半夜裡叫醒我,別誤事。」

  「我知道,你儘管放心睡好了。」

  「彩霞,」吳卿憐又說,「這回咱們等於逃難,什麼想不到的情形,都會遇到。而且我又是個『黑人』,好些地方不能出面,全得靠你。江湖上的花樣很多,如今快動身了,你得好好兒請教請教彭華。」

  這是她有意安排彩霞跟彭華接近,只為「全得靠你」四字,彩霞亦頓覺肩仔沉重,想細問一問旅途上宿店、雇車、應付江湖上各色人等的要訣,所以在彭華喝粥時,她為自己沏了一碗釅茶,準備長談。

  「宿店、雇車,張四官都會派人照應,你不必擔心。說到江湖上的應付,一句總的秘訣:多用眼睛少用嘴!凡事隨處留心,別多開口。你不開口,人家摸你不透,一開口說了外行話,是非就容易上身了。」

  「嗯,嗯,『是非只為多開口』嘛!」

  「有是非的場合,最好躲遠一點兒。」彭華又說,「你平時好管閒事,這在江湖上最犯忌。」

  「不是我好管閒事,是不能不管,譬如那天你罵了掃院子的小丫頭,害得她一個人委委屈屈地淌眼淚,我見了能不問嗎?」

  「那不能怪我——」

  「我沒有怪你,我只是打個譬仿。」彩霞略停一下又說,「不過,你向來得理不讓人的脾氣,最好改一改。尤其是要出去帶兵做官了,總要多體諒部下才好。」

  話題很快地落到了彭華頭上。「我從小愛看武戲,尤其是靠把戲,羡慕威風八面的將官。」他興高采烈地說,「想不到現在真的走上了這條路。」

  「有志者、事竟成!但願你馬到成功。」

  「不知道勒大人肯不肯讓我帶兵?他要我替他管糧餉,在我,這不是個好差使,我不會打算盤。」

  「你不會,自有人會。」彩霞說道,「要你管糧餉,是要你看住手下的人,不偷不盜、不報花帳,並不是要你自己去記帳盤算。」

  「話是不錯,不過,我自己覺得我宜於帶兵打仗。」

  「為什麼?莫非你學了一身好武藝,有打勝仗的把握?」

  「打勝仗,不在於會武藝,現在是用火器,舞槍弄棒沒有用。」

  「那麼,你是憑什麼覺得你宜於帶兵打仗呢?」

  「第一,我喜歡冒險;第二,我膽子大。打勝仗全靠弟兄能拚命,弟兄肯拚命,全在乎你自己先帶頭去拚。這就是所謂身先士卒。」

  彩霞笑一笑不作聲,臉上微有一種不屑與辯的神色,這讓彭華看了很不舒服。

  「你當我說大話吹牛?」他說,「你將來總看得到的。」

  「你別多心,我沒有那種意思。」

  看她臉上那種怕他誤會她的微帶惶恐的神色,彭華不但再無不悅,而且覺得很安慰,因為他開始發現自己在她心目中,還是有相當分量的。

  「我老實告訴你,我不是笑你說大話,我是覺得你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你千萬不能在心裡存什麼芥蒂,心裡如果有那麼一塊病,最容易壞事。譬如有時候不該冒險,有時候要謹慎小心,只為有這麼一個誤會,惟恐人家笑你膽小,不該冒的險也去冒,該小心的不小心,那關係太大了!」彩霞的語聲如銀瓶瀉水,順暢非凡、欲止不可地又說,「你萬里迢迢去從軍,我不擔心你別的,擔心你太爭強好勝,而且從小跟在老爺身邊,耳濡目染,也不免武斷,如果你把這些脾氣收斂一點兒,你的成就一定不小。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不過『強』不是任性專擅,也不是一定要壓倒人家,『謙受益,滿招損』,你千萬記住我這一句話!」

  就這一番話,將彭華的一顆心整個掌握了,情不自禁一伸手壓在她的置於桌上的左手背上,怔怔地望著她,自覺眼圈都有些紅了。

  「你怎麼不說話?莫非嫌我的話不中聽?」

  「不中聽,我也得聽。彩霞,我今天才知道,你對我的脾性,摸得比我自己還透。」

  這好像是在說,她在他身上下的功夫很深。彩霞有些不好意思地抽回了手,轉過臉去說道:「天天見面的人,還能不知道誰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嗎?」

  「我就不知道你。」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