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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姨太,」彩霞悄然到她身邊,低聲說道:「有件事,我想求姨太,針線房的阿蓮是我嫡親的表妹,當初我姑媽千叮萬囑,務必照看她,如今不能丟下她不管。姨太,是不是可以帶著她一起走?」

  「你已經把這件事告訴她了?」

  「沒有,我不敢說出去。」

  「你沒有說破,就可以去。不過這會兒先別告訴她,要防她無意之中,走漏風聲。到時候叫醒她就是。」

  「是。」彩霞四面看了一下問道,「姨太,這裡的東西,真的都不要了?」

  「想要也要不成,怎麼帶啊?我只帶一個首飾箱。」

  彩霞不作聲,望著多寶槅上五光十色的擺設,臉上流露出難以割捨而無可奈何的神色。吳卿憐當然知道她的心境,想開導她一番,正要開口時,聽得窗外有男人咳嗽的聲音。

  「誰啊?」

  「必是彭華!」

  彩霞走到外間去掀開門簾,果不其然是彭華,他低聲說道:「我有話要跟姨太回。」

  他要跟吳卿憐說的是轉述張四官的話:第一,不必帶鋪蓋,在通州備有全新的臥具;第二,要改姓名身份,請吳卿憐自己決定。

  「姓就不必改了。」吳卿憐想了一下說:「你們都叫我『吳大姑』吧。」

  「是。」彭華看一看彩霞說,「你可記住了。」

  「彭華,我倒問你,等我走了,他們到底如何交代?」吳卿憐問,「說我上吊死了,還是怎麼著?」

  「說姨太,不,說吳大姑上吊死了。還要抬一口棺木到滄浪山房。」

  「喔,裝要裝得像。」吳卿憐點點頭表示贊許。

  「抬棺木進來,另外還有作用——」彭華停了一下,終於忍不住還是說了下去,「這回抄家只封老爺的上房跟八個倉庫,各處好東西還多的是。他們打算趁此機會,拿棺木塞滿了抬出去。」

  「原來是借我的『屍首』發一筆財。」吳卿憐有些憂慮,「但願不出事才好,不然,我到哪裡都不能免禍。」

  「不會,不會。張四官做事最扎實。」彭華放低了聲音說,「刑部、順天府、公主府的長史,都通了的。萬無一失。」

  「那也罷了。喔,彭華,我有句要緊話問你,你自己總有個打算吧?倒說給我聽聽。」

  「我老早打算好了。我要去從軍。」

  這個答覆,大出吳卿憐意料。「你怎麼會想到這條路子?」她仔細打量著他說,「看你文質彬彬的,怎麼也不像個武夫。」

  彩霞一旁接口說道:「人家可是位五品的武官呢!」

  「五品武官?」吳卿憐越發詫異,「我怎麼不知道?莫非是二老爺替你辦的保舉?」

  「二老爺」是指和珅的胞弟和琳,他是筆帖式出身,由於胞兄的提攜,當到湖廣道禦史,以伉直見知于太上皇,隨福康安辦理軍務。乾隆六十年在四川總督任內,以平苗之功,封一等宣勇伯。嘉慶元年福康安卒於軍中,和琳督辦軍務,不久,亦像福康安一樣,染患瘴氣,不治而死。身後恤典甚厚,晉贈一等公,諡忠壯。尤其難得的是,詔命配饗太廟,准其家建專祠。這些非分之榮,如今隨著和珅的獲罪而被褫奪了,不但撤太廟、毀專祠,他的兒子豐紳伊綿承襲的公爵當然亦保不住了,不過還是賞了他一個三等輕車都尉的世職。

  彭華的五品武官,卻非由於和琳的保舉。他年紀雖輕,很有志氣,書也讀得不錯,但不能應考出仕,光大門楣。因為身隸奴籍——士農工商四「民」為「良」;而倡優胥隸以及奴僕則為賤民,照定制報官改業,須經四代,身家清白,子孫方准應試。彭華為了擺脫賤民的身份,特地捐了個守備的武職,成為五品武官,由「民籍」改隸「軍籍」,便像脫胎換骨一樣了。

  「我的捐官,是老爺准了的。老爺跟我說,你既然有志上進,就該真的到前方,只要立了軍功,有我在,何愁不飛黃騰達?老爺答應今年放我走,去年還托了四川總督勒大人。勒大人要我去替他管糧餉。我等老爺安葬以後,馬上就要去投勒大人了。」

  「你倒真是有志氣。不過,」吳卿憐悵惘地說,「這一來,我的打算可落空了。」

  「吳大姑是怎麼打算?」

  吳卿憐不答他的話,向彩霞說道:「一天沒有吃東西,心裡慌慌地發空。你看能做一碗什麼湯來喝。」

  「有現成的杏酪燕窩粥,熱一熱就行了。」說完,彩霞出屋而去。

  這是吳卿憐故意將她遣走,好跟彭華說話:「我在想,現在是遭難,凡事總要互相倚靠才好。你是江西人,我的打算是想讓你跟著我到南邊。我把彩霞配給你,你們跟我一起住也好,或者搬出去住,逢年過節帶著孩子來看看我,等於回娘家。你要做買賣,我給你本錢;不做什麼,我也養得起你們。不想,你有這番立軍功做官的志向,我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彭華不作聲,好半晌才說了句:「我不知道吳大姑有這麼一番打算。」

  「這也是出了事以後,才有的打算。不過我想把彩霞配給你,是早就想到了的,跟老爺也提過,他也贊成。」

  「沒有用!」彭華搖搖頭說,「彩霞不會要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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