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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別說這話。」吳卿憐意味深長地說,「這兩天也許還要請你幫忙,在十公主面前,多多為我擔待。」

  「只要用得著我,沒有話說。」郭嬤嬤問,「吳姨太,我回府以後,怎麼跟十公主回復?」

  「請你跟十公主說:我一定會對得起老爺。」

  郭嬤嬤不作聲,然後點點頭說:「我先回復了,看十公主怎麼說,再作道理。」

  等她一走,吳卿憐派彭華去約張四官來見面,後半夜仍在滄浪山房等候,直到四更時分,方見張四官踐約。

  「事情很痛快,一切都已談好,連公主府的長史也說通了。吳姨太,你要帶什麼人、帶什麼東西,明天白天都弄妥當,半夜裡我派車來接。」

  「到哪裡?」

  「到通州暫住一住。」張四官說,「半個月以後,我陪你一起走,是起旱還是水路,現在還不能定。」

  「喔,」吳卿憐問,「這裡怎麼辦?」

  「這裡司獄周老爺會安排,細節我亦不十分清楚。總之,一定妥當。」

  「好!只要妥當就好。」

  「不過有件事,我得告訴吳姨太,一共花了四萬銀子。」

  「你不必告訴我。」吳卿憐問,「我帶的人除了貼身的兩個丫頭以外,我想把彭華也帶了去。」

  「彭華隨後再去好了。」張四官又說,「行李不能太多,揀緊要的東西拿好了。」

  「我明白。」

  「好!我走了。」等他出了門,忽又回身說道:「吳姨太,你得扮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家婦女,首飾不能戴,脂粉也不能用。」

  「現在穿孝,首飾脂粉本來就用不著。」

  「再有件事,言語行動別顯得跟平常不一樣,讓人起疑心。」

  「好,我明白。」

  「那就明兒晚上見了。」

  其實應該說「今天」才是,因為曙色已露,已是正月十八了。吳卿憐回去和衣假寐了一會,等天色大亮,將她的兩個心腹丫頭找了來,低聲說道:「今天晚上,我得走了,你們怎麼樣?」

  兩人愕然不知所答,都瞪大了眼,等她往下說。

  「這一回,我是隱姓埋名、吃齋念佛,雖不當姑子,可是有一座庵,容我帶發修行。你們如果願意跟我去呢,我當然替你們好好兒找個有出息、又是你們中意的人,備一副妝奩,風風光光把你們嫁出去;如果不願意呢,我讓張四官給你們每人一萬銀子,回娘家好好過日子。不過有一層,絕口不能談以前的事。」

  「我沒有娘家。」

  「我有娘家也不回去。」

  「照這麼說,你們都願意跟我走?」吳卿憐欣慰地說,「那好,我現在交代幾件事,你們聽仔細了:第一,這件事不能露半點口風,也不要有什麼惹人生疑的舉動;第二,你們得換粗布衣服,替我也找一身來;第三,我今天一天不進飲食,不過小廚房的飯,還是照做。」

  「為什麼?」

  「今天老爺升天,既不能看他入殮,也不設靈堂,連痛痛快快哭他一場都辦不到。」吳卿憐淒然落淚,「我只有絕食一天,代替撫棺一慟。」她擦一擦雙眼又說,「你們悄悄兒收拾東西去吧,越輕便越好。」

  吳卿憐自己只是關起門來,焚香靜坐,回想二十一年來繁華富麗的日子,不免擔心將來能不能忍受那種淒清寂寞的歲月?倘或不能忍受,又將如何?

  這個念頭,一直縈繞在心,直到長二姑來了,方始打斷。

  看她雙眼紅腫,便知她剛哭過。吳卿憐不由得歎口氣,自語似的說:「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只有靠自己拿主意,再難堪,也得咬緊牙關來挺。」長二姑緊接著說,「我是來跟你辭行的,我明天一早要走了。」

  這「走」字可有生離死別兩種解釋,吳卿憐先得確定是哪一種,才能答話,因而只是怔怔地望著,開不得口。

  「前天郭嬤嬤來傳十公主的話,要我跟了老爺去;又說,如果不願,只能空手出門。我說:螻蟻尚且貪生,能不死何必非尋死不可?不過,我仍舊願意聽十公主一句話,我請你上覆十公主,能不能讓我空手出門。今天中午,有了回音,十公主答應讓我走。」

  長二姑個性爽朗,這件生死之間的大事,辦得乾淨俐落,不由得使吳卿憐佩服,想了想問道:「那麼你是到哪裡呢?回陝西?」

  「當然,不回娘家到哪裡?」長二姑問說,「你呢?你是怎麼個打算?」

  吳卿憐當然不能透露自己的秘密,但也不願編一套話欺騙她,半真半假地說:「照我自己的心願,最好長齋供佛,但能不能辦到,還要托郭嬤嬤跟十公主先商量。」

  「我想十公主會答應的。」長二姑急轉直下地換了個話題,「我怕夜長夢多,明天一早就走,反正空手出門,除了鋪蓋,沒有別的,倒也省事。不過有件事我要托你,我有五萬銀子在張四官那裡,那天不是把摺子、圖章都交給他了。如今沒有工夫找到他談,拜託你轉告張四官,務必把我這筆款子要回來,轉存天源德票號,那裡的掌櫃姓屈,只說是我的錢,他自然會替我料理。」

  「你最好寫封信,我怕說不清楚。不過,我一定會替你盯著這件事。」

  「也好。我回去寫。」

  這封信一直到晚上才送來,另外還有一幅素箋,上面寫了兩首七律,題目是《哭相公兼以留別卿憐妹》,第一首是:

  「誰道今皇恩遇殊,法寬難為罪臣舒。
  墜樓空有偕亡志,望閣難陳替死書。
  白練一條君自了,愁腸萬縷妾何如。
  可憐最是黃昏後,夢裡相逢醒也無?」

  第二首是預擬登車以後的心境:

  「掩面登車涕淚潸,便如殘葉下秋山。
  籠中鸚鵡歸秦塞,馬上琵琶出漢關。
  自古桃花憐命薄,者番萍梗恨緣艱。
  傷心一派蘆溝水,直向東流竟不還。」

  「唉!墜樓空有偕亡志!」吳卿憐很想依韻相和,但心亂如麻,只好收起詩箋,以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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