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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太上皇大殮之後,我在初三晚上,應該服毒殉主。那一來,你想呢?」

  董誥一愣,朝中雖都知和珅必敗,也設想過他如何求免,一般的看法,都傾向於和珅將會以報效川楚軍費為名,獻出巨額家財,加上和孝公主的求情,或可得免死罪,卻誰都沒有想到他曾有此打算,所以董誥一時亦未能評估他的想法的得失。

  但稍為多想一想,不由得便為和珅深惜,他想到了一條無上善策,竟不能毅然而行,莫非真是昔人所說的:「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和中堂,」他仍用尊稱,「我真為公扼腕,一念猶豫,致有今日。正月初三那天,我公以受上皇逾分深恩,願侍上皇于天上為名,仰藥自裁,大臣殉主,事所罕見,則以皇上之純孝,決不會再念前惡。」說到這裡,董誥有些激動了,「和中堂當時若能就商於下走,我必力贊其成,盡心為和中堂擬一通遺折,自信縱無『優詔』,亦必有『溫諭』。」

  董誥還有些話沒有說出來,如今廷議照大逆律擬罪,皆因二十款大罪,已為和珅自認,如果此身不在,死無對證,皇帝決不會先行宣示罪狀。因為他與戴衢亨在上書房的「苫塊」上承旨時,皇帝一再憂歎:「這一款恐怕有傷先帝的知人之明。」皇帝要去和珅,主要的是非此不足以整飭軍務,澄清吏治。至於民間有一句流口轍:「和珅跌倒,嘉慶吃飽」,並非皇帝所看重之處。如在遺折中陳明捐獻家財,報效軍需,以及請將賜第繳還,得遂慶郡王之願,那就更易博得皇帝的有心包容了。

  而且由於死無對證的緣故,和珅便有許多不當的舉措,可諉之于太上皇的授意,只以奉行不善,或誤會了太上皇的意旨致生咎戾,為此自辯,較能博人同情。同時太上皇賓天,亦是「死無對證」,所以有些錯失,只要言之成理,不怕拆穿謊言。如皇帝最痛恨和珅任意積壓軍報,「報喜不報憂」,便可以太上皇高年,不敢憂煩聖慮之論,說太上皇指授方略,萬里咫尺,有如明見,必能得勝,諸將偶有一時之挫,兵家常事,故而暫時擱置,俟捷報到後,方始奏陳,先憂後喜,終歸於喜,非粉飾可比。

  而皇帝亦就得以據此訓誡帶兵大員,當初軍機大臣報喜不報憂,純為仰念太上皇高年,不瀆陳拂逆之事,決非包庇前方將領,自今以後,信賞必罰、實事求是,一樣能收整飭之效。

  「唉!」和珅懊喪欲絕地重重頓足,「『我本淮王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自作孽,自作孽,自作孽!」

  他念的兩句詩,是吳梅村在順治十年,以江南總督馬國柱的舉薦,苦辭不獲,被迫就道,北上出仕清朝,「過淮陰有感」作七律兩首。其第二首的結句,一般的解釋是,「淮王」指明思宗,「舊雞犬」則為自況,意謂悔不早從舊主於天上,以致有今日的失節。董誥想不到和珅竟還能引喻吳梅村的詩,便不假思索地念了其上兩句:「浮生所欠只餘死,塵世無由識九還?」這是說,塵世從無九轉還魂的仙丹,人總是要死的,當死不死,自貽伊戚。這是解釋「不隨仙去落人間」的緣故,自悔之意,十分明顯。

  話一出口,董誥才想到,拿和珅與吳梅村相提並論,未免可笑。除了自悔「不隨仙去」以外,無一相似,即便是不死的原因,亦大不相同。當甲申之變,吳梅村正在江蘇太倉原籍,明思宗煤山殉國的消息,到達江南,吳梅村攀髯無從,號慟欲自縊,為家人所覺,其母朱太淑人抱持泣曰:「兒死其如老人何?」不死亦有迫不得已之故,與和珅的為了貪戀富貴,能「攀髯」而不攀,豈可同日而語?

  轉念到此,董誥頗為失悔,人已將死,而猶責其何不早死,未免有欠厚道。誰知和珅的反應截然不同。「蔗林,」他輕拍一下桌子,「你這話正是搔著了癢處,我欠太上皇跟皇上的,只是一死。早死沒事,不死就什麼罪名都加到頭上來了,要不然怎麼殺一個大學士呢?」

  這話不免令董誥反感,仿佛是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以他刑部尚書的身份,尤其不能接受,但此地此時,又何可與辯,只報之苦笑而已。

  「蔗林,如果皇上問起我最後說了什麼話,你就說『我欠太上皇跟皇上一死』這句話好了。」

  「和中堂,」董誥仍用尊稱,「我留熊侍郎在這裡伺候,我可要告辭了。」

  等他站起身來時,和珅已握住了他的手:「蔗林,我跟你辭行。」說著,已跪了下去。

  董誥亦急忙屈膝,生離死別,判此頃刻,對拜起身,四目淒然。董誥強自笑道:「和中堂見了太上皇,為董誥代請聖安。」

  這是無可慰藉之中想出來的一句話,但居然真的發生了慰藉的作用。和珅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微妙了,可以說它是孫兒渴望一親祖父的孺慕,也可以說它是受屈者渴望獲得撫慰的期待。總之,在此一刻,可猜想到他的視死的心境,浩然如遠遊之還鄉。

  「蔗林,」和珅再次握著董誥的手,平靜地說,「咱們來世再見,但願仍能共事一主。」

  「但願,但願!」

  和珅還想再說什麼時,張遠帆掀簾探頭,大聲說道:「和中堂,吉時到了!」

  「好,好!」

  董誥知道遷延得太久了,趁他鬆手時,一閃而出。和珅卻表現得更從容了,徐步踏出門檻,只見屋樑正中懸著一條白綢帶——這便是所謂「賜帛」。但使得他變色的是,看到了跪在一側的福長安,雙手撐地,閉目垂首。和珅顯得有些躊躇,仿佛打不定主意,是不是應該打個招呼作為訣別。

  「和中堂,」張遠帆打個扡說,「早升天界。」說完,向一個差役使個眼色,兩人掖著他,踏上一張骨牌凳,差役扶住他的身體,身材極高的張遠帆一伸手將白綢圈套,套入和珅的頷下,直抵咽喉,看看妥當了,伸出右足,踢掉凳子,那差役將手一松,和珅的身子微微晃了幾下,靜止不動。

  「哇——」窗外的彭華噭然一聲,仿佛為和珅在黃泉路上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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