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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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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華這一去,久無回報,到得二更時分,丫頭來報,彭華回來了。 「叫他來。」 「他在滄浪山房,說請姨太過去,」丫頭答說,「那裏講話方便。」 「也好。」 滄浪山房是和珅特為吳卿憐建造的一座院落,專供她蘇州的鄉親上京探望住宿之用。在府第的西北角,自成一區,另外開門出大街,在內的通路,只有一條,便是通到吳卿憐後院的角門。 兩名丫頭掌燈,開了角門,經過長長的甬道,到了滄浪山房。月色極好,照出西邊之楹廂房的窗櫺中,清清楚楚的兩條人影,那是誰?張四官? 不錯,是張四官,相顧淒然,但沒有工夫去感歎這半個月來的劇變。「法子倒想到一個。」他說,「不過——」 看他遲疑的神氣,吳卿憐知道他是顧忌著下人,便指著南面那間屋子問道:「裏面生了火沒有?」 「有火盆。」 「咱們到裏面談去。」 圍著火盆低聲密語,張四官首先告訴她,放出去的款子,大部分都接頭好了,陸續在蘇州跟揚州兩地償還。至於和孝公主傳來的訊息,在他並不覺得意外,因為大家早都在這樣談論了。 「當時我心裏在想,你決不能死,你一死,大部分的款子都收不回了,白白便宜了人家,連我都不甘心。可是,你如果不死,回到蘇州,亦未必能安安穩穩過日子。除非,你另外再嫁一家有勢力的人家——」 「不!」吳卿憐打斷他的話,語氣很決絕,「我決不會再嫁。」 「我想也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哪裏還有你看得上眼、過得慣日子的人家?」張四官略停一下又說,「不能死,又不能不死,怎麼辦呢?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假死!」 「假死!」吳卿憐精神一振,「怎麼叫假死?」 「那還不明白?看起來死了,其實沒有死,不就是假死?」 吳卿憐定神細想了一會,方始弄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說,要有一個人冒我的名去死?」她說,「這個人是誰呢?」 「不!吳姨太,不是真的有個人冒你的名去死,只是這麼說說而已。」 「我又糊塗了。不是這麼,誰又會知道我死了呢?」 「只要皇上知道,把案子銷了就行了。」張四官又說,「吳姨太,順天府抓總的捕頭楊才年是我拜把的弟兄,我跟他談過好幾回了,事情可以做。順天府司獄周老爺,因為知道上頭對這件案子從寬來辦,也答應幫忙。如今就不知道十公主的意思,到底是真的逼你,還是只為了一個虛面子?」 「十公主跟我無冤無仇,何必一定非置我於死地不可?多半是為了面子。不過,也很難說。」 張四官點點頭,「那好!」他說,「咱們只要做得像那麼回事,十公主就知道了真情,也不會追究。總之假死這件事好辦,難的是假死以後。吳姨太,你心裏該有個時時刻刻都不能忘記的念頭。」 「喔,你說!」 「從假死以後,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你這個人了!」 「啊!」吳卿憐一面想,一面說,「我得移名改姓,躲起來,不能跟熟人見面,當然也不能回蘇州,還得另外編出一套身世。總而言之,『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對了,就是這樣子。」 「別的都好辦,只是我連我老娘都不能見嗎?」 「那倒也不然,以後總有辦法。只要你家老太太口風緊就行。如今倒是有件事,關係重大:倘或有人要賴你債,你不能出面來討,啞巴虧豈不是吃定了?」 「說得是。」吳卿憐停了一下說,「錢財雖是身外之物,但有錢可以助人、做許多自己想做的事,白白為人乾沒,於心不甘。」 然而如何才能不為人乾沒呢?張四官認為唯一的辦法,就是將債務轉到他人名下。張四官問吳卿憐,有沒有可以充分信賴的人? 吳卿憐心想,事情很明白地擺在那裏,如果張四官存心乾沒,根本無計可施。再說,他如有歹意,又何需跟她商量?所以毫不遲疑地答說:「除了你,還有誰?你去想法子,也不必告訴我,我把性命都託付給你,你怎麼說,怎麼好!」 張四官不作聲,但臉色凝重,仿佛負荷不勝似的,好一會他才開口,語音低沉地說:「吳姨太這樣信任我,我只好拿全副精神來對付這件事。現在我先請問你,你打算住哪裏?」 「自然是想回蘇州,可是——」 「回蘇州當然不行,離蘇州近的地方倒可以。」張四官沉吟了一會,很有決斷地說,「到太湖邊上,找一處風景好的地方,造一座『家庵』住!」 吳卿憐欣然色喜,「對!」她即時下了決心,「我住家庵。」 「家庵」的名目起於明朝。退歸林下的大老身後都留有姬妾,年紀往往比「少奶奶」還輕,既因名聲所關,不能讓她下堂求去;而供養在家,奉之為「庶母」,難免意見不合,有傷和氣,所以往往在清幽之處,建造一座佛堂來安頓,雙扉緊閉,並不對外開放,故而名之為「家庵」。 「好!說定了,我馬上去辦。」張四官又說,「再有一層,要跟吳姨太說明白,如今使這條金蟬脫殼計,事情要做得滴水不漏,各方面都要打點照顧到,得花大把的銀子。」 「我知道,只要花得起,我不在乎。」 「要吃好多苦。」 「那也是沒法子的事。」 「還要受許多委屈。」 「喔,」吳卿憐問,「是怎麼樣的委屈?」 「譬如說——有些人你是不想見的,為了有求於人,不能不敷衍。那不是委屈?」 「既然有求於人,委屈也說不得了。」 「好!吳姨太完全明白,我就可以放手辦事了。喔,還有很要緊的一件事,郭嬤嬤那裏,得好好兒籠絡籠絡。」 吳卿憐想了一下說:「那也無非多給她一點兒好處。我如今是再世做人,一切身外之物都沒有什麼用處。不但郭嬤嬤,這裏跟我的人,我亦都要給他們一點東西。」 「這就是了。」張四官問,「明天郭嬤嬤是不是要來討回音?」 「對啊!我該怎麼跟她說?」 「你只說,一定對得起和中堂就是了。含含糊糊,不必說死了,才好見機行事。」張四官站起身來,走到廊上,四處打量了一下,點點頭說:「這個地方好,門一關緊了,裏面幹些什麼,誰也不知道。」 「張四哥,」吳卿憐突然問道,「談了半天,你自己呢?是仍舊住北京,還是跟我一起?」 「我打算南北兩頭跑。」 「你的戲班子呢?」吳卿憐問,「是照常呢,還是『報散』?」 「這會兒還不知道,得看情形。」 「你何不到蘇州去搞一個班子?」吳卿憐說,「有你在,我才能放心。」 「這都好商量。」張四官起身說道,「我得走了。這幾天,你得派小彭專門跟我聯絡。吳姨太,你請放心,我一定會把事情辦妥。」 「張四哥,」吳卿憐一面相送,一面說道,「我現在無依無靠,一切都在你身上了。你就是我的親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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