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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不,和中堂只革公爵,留他原來的伯爵,由十額駙承襲。」

  「其餘一案的人呢?如何處分?」

  「喏,」董誥拿出一張紙來,「我抄了個上諭的底稿在這裡。」

  這道上諭,斥革「和黨」,第一個是大學士蘇淩阿,說他「年老龍鍾,和珅因伊系其弟和琳姻親,且利其昏憒充位,藉顯己才,伊年逾八十,跪起維艱,豈能勝綸扉重任?著即以原品休致。侍郎吳省蘭、李潢,太僕寺卿李光雲,皆系和珅引用之人。李光雲現患痰疾,著以原品休致;吳省蘭、李潢雖無人列款參劾,但未便幸列卿貳,俱著降為編修;吳省蘭著撤回學政,不必在南書房行走。」

  除此之外,別無株連,上諭中特別申明:「和珅任事日久,專擅蒙蔽,以致下情不能上達,若不立除元惡,無以肅清庶政,整飭官常。今已明正其罪,此案業經辦結,因思和珅所管衙門甚多,由其保舉升擢者,自必不少;而外省官員,奔走和珅門下,逢迎饋貽,皆所不免,若一一根究,連及多人,亦非罰不及眾之義。朕之本意,惟在儆戒將來,不復追究既往,凡大小臣工,無庸心存疑懼,況臣工內中材居多,若能遷善改過,皆可為國家出力之人,即有從前熱中躁進,一時失足,但能洗心滌慮,痛改前非,仍可勉為端士,不至終身誤陷匪人,特此明白宣諭,各宜凜遵砥礪,以副朕咸與維新之治。」

  「真是皇恩浩蕩!」熊枚很興奮地說,「我這幾天一直在擔心,彼此攻擊檢舉,甲說乙是『和黨』,丙說丁曾行賄,由此啟告訐報復之漸,舉朝將無甯日,刑部亦將不勝其煩。如今有此一道口諭,澄清一切:『惟在儆戒將來,不復追究既往』,大哉王言!太好了。」

  正在談著,張遠帆來回事,說福長安已經提到,請示行刑的時刻。

  熊枚看一看表說:「剛交午時,就動手吧!」

  「不!」董誥吩咐,「先去看一看,也許和中堂正在吃飯,別打擾他這最後的一頓。」

  「回大人的話,」張遠帆答說,「已經吃過了。」

  「既然如此,那就動手吧。」董誥向熊枚說道:「我宣旨,你監視。」

  其實不用交代,熊枚也知道,因為臨刑一向是刑部侍郎的職掌。當下由張遠帆前導,董熊二人一起到了火房。

  火房共占三個院落,和珅占的是中間的一座。一共三間房,宣旨自然是在居中間的堂屋。這裡本來作飯廳之用,事先由差役將一張方桌抬了出去,和珅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在東間臥室中向彭華說:「時候大概到了!」說著流下淚來,但立即用白布棉袍的袖子拭幹,鼻子裡悉索悉索幾下,將雙眼睜得很大,作出生死並不縈心的神態。

  「來了,來了!」

  彭華的聲音猶在,只聽外面高唱:「宣旨!」

  接著門簾被掀開,張遠帆進門打個扡說:「請和中堂領旨。」

  和珅點點頭問:「預備了香案沒有?」

  「只預備了拜墊。」

  「喔,對!這不是值得慶賀的恩旨,用不著設香案。」

  說著,走出門去,只見董誥面南而立,熊枚及數名司官,在西面雁行站班。宣旨之前,不敘私禮,和珅逕自走到拜墊前面跪了下來。

  董誥便朗聲宣道:「大學士和珅種種悖妄專擅、罪大惡極,大學士九卿文武大員翰詹科道等,奏請將和珅照大逆律淩遲處死,著加恩賜令自盡。欽此!」

  熊枚在一旁接口唱道:「謝恩!」

  於是董誥避到一旁,和珅很吃力地爬了起來,由彭華扶掖著,重新又行三跪九叩的大禮,望闕謝恩。

  「和中堂,請先稍息。」董誥作個揖說,「如果有什麼話,我可以代奏。」

  「承情,承情!」和珅還以一揖,「兩位請裡面坐。」

  揖客入西面書室,權當客座。董誥、熊枚抬眼一看,都不免驚異。火房原是為有罪入獄,而尚未定讞的犯官所準備,等於在「詔獄」中的一個「下處」,自己可以開火,故名「火房」,只要把差役敷衍好了,將姬妾送進去侍寢,都是瞞上不瞞下的事。

  但那都是案情牽連甚廣,非數月不能了結,才會佈置成一個「下處」。倘或案情明確,牽涉不深,只要住個七八天,過堂兩三回,那便有如投宿逆旅,行李太多,徒然費事。和珅下獄,決無生理,而且交付廷議定罪,由大學士召集,定例三天之內,必須覆奏,取旨遵行,前後不出十天。

  和珅的火房,只是通往黃泉路上小作逗留的客舍,不道佈置得如此富麗:雅木桌子上鋪的簇新細竹布,一個通身碧綠的四格翡翠筆格,上擱大小不等牙管與湘竹管筆各二,一方大號端硯,白玉水盂,水晶鎮紙,下麵押著一迭木刻浮水印「嘉樂堂」字樣的箋紙,另有一個置於桌上的小楠木書架,放著五六部書,看樣子是詩文集之類。

  那張書桌是方桌,臨窗而設,三面設座,和珅擺一擺手,管自己在進門的那張蒙著白羊皮椅套的骨牌凳上坐了下來。

  「剛才叫我『和中堂』。實在受之有愧。今日之下,該我稱兩位為『大人』才是。」

  「哪裡、哪裡!」董誥說道,「此刻只敘私禮,不及其他。」

  「是極,是極,我稱你蔗林,你叫我致齋。」說到這裡,和珅停了下來,面色一時凝重、一時憂傷、一時又像有些憤懣,最後說道:「蔗林,你問我什麼話可以代奏,請你面奏皇上,和珅悔之已晚,尤其是最後一著之錯、滿盤皆輸。蔗林,我晚死了半個月。早死十五天,我不但不會家破人亡,或許還會優詔褒獎,不,」他緊接著自我修正,「這麼說,未免言之過甚。但以今上之仁厚,對我既往不咎,是不算奢望。」

  「喔,」董誥極好奇地問,「你是說最後錯了哪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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