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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丁憂便得開缺回籍,他的姬妾甚多,且有十一個兒子,年長的三個尚未出仕,其餘八個自五六歲至一兩歲不等,家累如此之重,實在不容他在家鄉賦閑,於是又找到蔣賜棨來商量。

  這蔣賜棨字戟門,大學士蔣溥之子,現任雲南楚雄知府,此時亦以丁憂在家守制,為王亶望派專差將他自常熟接到杭州,瞭解了他的難處以後,便為他畫策。

  「皇上對海塘最在意,現在有兩段要改築石塘,你是經手的人,不妨自請在治喪百日後,自備資斧,在海塘專辦工程,以報國恩。」蔣賜棨又說,「等百日期滿,公差到雲南的和致齋也回來了,那時再想辦法。」

  「是,是,到時候還要仰仗大力。」

  「義不容辭,何消說得。」蔣賜棨想了一下說,「自請效力一事,最好請軍機代奏。軍機大臣六員,漢大臣居二,都是浙江人。」

  「是啊,皇上待浙江人格外寬厚。」

  「那因為浙江是皇上的姥姥家。」蔣賜棨說,「事不宜遲,你趕緊動手吧!」

  於是王亶望當夜就去拜訪軍機大臣梁國治及董誥。這兩個人的籍貫,一個是紹興,一個是杭州府屬的富陽,雖然官階都比王亶望來得高,但卻是王亶望的「部民」,所以彼此都很客氣,滿口應承,第二天就為他代奏。

  事情出乎意料的圓滿,第二天午前就有一道口諭:「本日據軍機大臣代王亶望奏稱:『海塘工程緊要,奉旨督辦,今已丁母憂,自應解任回籍。但世受國恩,荷蒙重任,懇恩於治喪百日後,自備資斧,在塘專辦工程,稍盡犬馬之忱』等語,所奏甚屬可嘉,著加恩馳驛回籍,料理葬事,百日後即赴浙江辦理塘工。」

  父母之喪,守制三年。百日後便即居官視事,謂之「奪情」,只有遇到大征伐,身負重任,方可從權。否則便是所謂「貪位忘親」,為清議所不容。因此,太上皇對此還有一段解釋,否則便不符「以孝治天下」的宗旨。

  太上皇的解釋是:「朕念切民生,不惜數十萬帑金,建築石塘,以資捍衛,必得工程堅固,以垂永久,庶浙民得沾實惠。今王亶望懇請在工專心督辦,于工程更為有益,此非王亶望有戀缺之心,亦非朕在任守制之例,實屬伊具有天良,能以公事為急,大臣居心,自應如此,君臣之間均可以令天下共曉。至新任浙江巡撫李質穎到任後,專理一切巡撫應辦之事,所有海塘工程,伊初到浙江,未能深悉,不必辦理,庶彼此不致掣肘也。」

  但話雖如此,李質穎畢竟是浙江巡撫,想過問海塘工程,王亶望無法拒絕。事實上,王亶望要採辦材料、徵用民夫,亦必須通過巡撫衙門辦理,自然而然使得李質穎想置身事外亦不可得。於是兩人的意見發生了嚴重的衝突。李質穎根本反對建築石塘,因為原來用木柴構築的「柴塘」及最裡面的「土塘」,為捍衛海潮的第二重保障,每年仍須花費大筆經費維護修理,既然如此,費數十萬帑金建築石塘,豈非多此一舉?

  由於所持的理由頗為充分,而且內務府包衣出身的李質穎,由安徽巡撫調廣東,再由廣東調浙江,辦事的才具,素為太上皇所欣賞,因此保留柴塘雖為太上皇的意思,到此亦覺得不便再堅持原意,特召李質穎進京,當面質疑。

  召見時少不得要問到王亶望的情形。李質穎面奏,王亶望的家屬仍舊住在杭州。這一下壞了,太上皇在指派大學士阿桂與李質穎回浙江,與閩浙總督富勒渾將王、李所見不同之處「秉公確勘,據實奏覆」的上諭後面,痛斥王亶望說:「至王亶望實丁憂之人,朕因一時不得其人,是以令其馳驛回籍,治喪事畢,即至浙辦理塘工,原為公務起見,其家屬自應即回本籍守制,以盡私情,乃據李質穎奏,伊家屬仍住杭州,安然聚處。朕聞之為之心動,王亶望並非無力令眷屬回籍之人,似此忘親越禮,實於大節有虧,為大臣者如此,何以表率屬員,維持風教?」

  接下來提到王亶望的父親,曾任江蘇巡撫的王師,說他「品行甚正,無負讀書,不應有此等忘親越禮之子。養心殿暖閣恭懸皇祖聖訓,有『孝為百行之首,不孝之人斷不可用』。朕每日敬仰天語煌煌,實為萬世準則。王亶望著革職,仍留塘工,自備資斧,效力贖罪,若再不知自咎,心懷怨望,不肯實心自效,圖贖前愆,朕必重治其罪。」

  上諭雖然嚴厲,但看得出來,太上皇仍舊看重王亶望的才幹,認為構築石塘,非他不可。因此,阿桂在浙江雖嚴劾杭嘉湖道王燧「驕縱不法,行同市儈,民怨沸騰」,奉旨革職拿問,抄出家財值二十余萬銀子之多,但並未牽連到王亶望。他亦深信,已由蔣賜棨為他設法,鉤連上和珅的關係,只要石塘完工,自會開複一切處分,官復原職,甚至回任浙江巡撫,亦不算意外。

  哪知太上皇在另一件事上又「心動」了。原來這年春天,甘肅回子因新舊派之爭,發生動亂,省城蘭州,亦幾有不保之勢。遇到這種情況,太上皇一定用阿桂去平亂,為了扶植和珅,讓他有個立功的機會,上諭派和珅帶同名將海蘭察率領健銳營、火器營精兵各二千人,先入陝甘,等阿桂隨後到達甘肅,和珅交卸軍務,回京供職。

  和珅領兵出京以後,沿路皆有軍報,自西安經寶雞,一入甘肅省境,便遇大雨。太上皇心中便已一動,及至阿桂入甘,複有「連日大雨,行軍受阻」之奏,太上皇心頭疑雲大起,何以甘肅年年都報旱荒,獨獨今年多雨?降旨命阿桂徹查,王亶望的把戲完全拆穿,於是縲絏就道,被解到刑部下獄,杭州及平陽原籍的家,亦都被抄了。家屬隨同進京,住在一家小客棧中,生活困窘,境況十分淒慘。

  忽然有一天,有個老蒼頭到小客棧來求見王太太,道明來意:「我家主人,已經替夫人備好房子,就請搬過去吧!」

  王太太愕然相問:「你家主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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