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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坐在另一頭的福長安便即起立應聲:「在這裡。」

  「有上諭。」

  說著,儀親王已走到屋子中間,面南而立,這是正式宣旨,屋子裡所有的人,都朝北跪了下來。

  於是儀親王將一直握在手中的朱諭展開,朗聲念道:「科道列款糾參大學士和珅、戶部尚書福長安,情罪甚重,著即革職,拿交刑部,並派儀親王永璿,成親王永瑆,大學士王傑、劉墉,前任大學士署刑部尚書董誥,兵部尚書慶桂,公同會審,議罪具奏。欽此!」

  宣旨完畢,照例還要「謝恩」,但魂飛魄散的和珅、福長安哪裡還想得到此。儀親王當然也不會去計較,只向帶來的四名乾清門侍衛作個手勢,管自己先走了。

  「和中堂,請吧!」

  四名侍衛扶起和珅與福長安,兩人都像癱瘓了似的,無法舉步,半扶半拽地弄到內務府前面,有兩部藍呢後檔車等著,坐上車出了西華門,一直到刑部,送入「火房」安置。

  與此同時,定親王綿恩帶領五百兵丁,團團包圍三轉橋和珅的府第,和家上下,准入不准出。下人報到上房,長二姑嚇得瑟瑟發抖,吳卿憐曾經滄海,知道是怎麼回事。

  「來抄家了!」她對彩霞說,「多帶點東西在身上,等一攆出去,你就別想再回來了。」

  其時刑部侍郎熊枚帶著六名司官也趕到了,跟和珅的總管劉全說:「請你家主母出來。」

  和珅的正室已經亡故,如今是長二姑當家,劉全稱之為「二太太」。等她到得大廳,熊枚很客氣地作了一個揖,道明來意。

  「和中堂已經拿交刑部了,奉旨查抄,請你通知女眷,找個寬敞的地方集中在一起。我們好封房子。」

  長二姑不答他的話,只問:「我家大人是犯了什麼罪名?」

  「是言官參他,皇上派儀親王宣旨,革職拿交刑部。」熊枚又說,「是住在『火房』,地方很寬敞,不會吃苦。」

  「可是鋪蓋呢?這麼冷的天!」長二姑問道,「熊大人,我們能不能送鋪蓋跟日常動用的東西進去?」

  熊枚略一沉吟,隨即點點頭說:「你趕快收拾好了,我派人替你送去。」

  「我家大人這幾天腿上的毛病又犯了,不能沒有一個人伺候——」

  「不!」熊枚打斷她的話說,「和中堂帶進宮的四個聽差,如今都跟到火房裡去了。不愁沒有人伺候。」

  「可是那四個人是跟著出門的,不知道怎麼樣照料他的起居。熊大人,我只派一個跑上房的小廝進去,你老開恩吧!」

  「言重、言重!」熊枚慨然允許,不過提醒她說,「去了,可不准再回來了。」

  長二姑知道,熊枚是怕派去的人,來回傳遞消息,即忙答說:「去了,自然不必再回來。熊大人你請略坐一坐,我進去料理一下。」

  這一套說詞,都是吳卿憐教好了的。在長二姑跟熊枚打交道時,她在上房中亦已準備好了,除了一個大鋪蓋卷及一隻裝動用什物的大網籃以外,另有一個帽籠,親自交了給跑上房的小廝,也是吳卿憐心腹的彭華,悄悄囑咐道:「帽籠下面有東西,你交給張四官,別讓人知道。」

  這張四官是個義伶,年輕時流落在西安,投身一個「秦腔」的戲班。秦腔高亢激越,張四官的昆腔是「水磨調」,夾在中間,格格不入,不但很少上場的機會,而且常遭白眼,幾次想辭班他去,只以缺乏一筆盤纏,就只好受委屈了。

  乾隆三十九年,浙江藩司王亶望調甘肅藩司,經過西安時,陝西巡撫設宴款待。王亶望聽不慣秦腔,便即問道:「有會昆腔的沒有?」

  張四官恰好在侍席,應聲答道:「有。」

  於是張四官當筵奏技,剛一發聲,王亶望便欣然色喜,但秦腔班子中的鼓板笛子,工尺不合。王亶望問他:「你願意不願意跟我到甘肅去?」

  「願!願!大人栽培,怎麼不願?」

  這王亶望聲色犬馬,無一不好,弄錢的本事亦很大。甘肅雖然地瘠民貧,但他到了蘭州任上,還是想出來一條生財之道。甘肅舊例,百姓捐輸豆麥,成為國子監的監生,便可應試做官,這些豆麥稱為「鹽糧」。捐輸的地區,本只限於肅州、安西兩直隸州。王亶望陳請上司出奏,說內地倉儲空虛,請准所有州縣,皆得收捐。

  甘肅不設巡撫,他的上司便是陝甘總督勒爾謹,吃喝玩樂,與王亶望同好,自是言聽計從。奏請照準以後,王亶望又請勒爾謹下令,改收折價,但奏報朝廷,仍為豆麥。再接下來,便是命蘭州知府蔣全迪示意各州縣虛報旱災,奏准以「鹽糧」放賑,其實是子虛烏有之事,但經此一番手續,折價所收的銀子,便可飽入私囊,從勒爾謹到州縣官,人人有分。當然,王亶望所得的是大份。

  因此,王亶望得以在藩司衙門養一個戲班子,張四官在王亶望的策勵之下,技藝大進。如是一年,王亶望對張四官說:「以你現在的本事,在這裡實在是委屈了。你到京城裡去,一定可以大紅特紅。」

  王亶望資助他一筆豐厚的盤纏,又為他寫信給京中的大老與知交,切實拜託照應。張四官果如所言,一下子紅了,貴人宴集,幾于非張四官在座,不能盡歡。

  其時王亶望已調升浙江巡撫,除了身任封疆以外,另有一樁得意之事,便是由他的好友蘇州府常熟縣的蔣賜棨經手,以三千兩銀子賺得年方十五的吳卿憐為妾,特為在西湖勝處築一座「十二樓」安置寵姬。

  哪知好景不長,就在乾隆四十五年春天,太上皇五度南巡赴浙江海寧去看海塘時,王亶望接到山西平陽老家的消息,老母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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