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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父母之喪,守制三年。百日後便即居官視事,謂之「奪情」,只有遇到大征伐,身負重任,方可從權。否則便是所謂「貪位忘親」,為清議所不容。因此,太上皇對此還有一段解釋,否則便不符「以孝治天下」的宗旨。

  太上皇的解釋是:「朕念切民生,不惜數十萬帑金,建築石塘,以資捍衛,必得工程堅固,以垂永久,庶浙民得霑實惠。今王亶望懇請在工專心督辦,於工程更為有益,此非王亶望有戀缺之心,亦非朕在任守制之例,實屬伊具有天良,能以公事為急,大臣居心,自應如此,君臣之間均可以令天下共曉。至新任浙江巡撫李質穎到任後,專理一切巡撫應辦之事,所有海塘工程,伊初到浙江,未能深悉,不必辦理,庶彼此不致掣肘也。」

  但話雖如此,李質穎畢竟是浙江巡撫,想過問海塘工程,王亶望無法拒絕。事實上,王亶望要採辦材料、徵用民伕,亦必須通過巡撫衙門辦理,自然而然使得李質穎想置身事外亦不可得。於是兩人的意見發生了嚴重的衝突。李質穎根本反對建築石塘,因為原來用木柴構築的「柴塘」及最裏面的「土塘」,為捍衛海潮的第二重保障,每年仍須花費大筆經費維護修理,既然如此,費數十萬帑金建築石塘,豈非多此一舉?

  由於所持的理由頗為充分,而且內務府包衣出身的李質穎,由安徽巡撫調廣東,再由廣東調浙江,辦事的才具,素為太上皇所欣賞,因此保留柴塘雖為太上皇的意思,到此亦覺得不便再堅持原意,特召李質穎進京,當面質疑。

  召見時少不得要問到王亶望的情形。李質穎面奏,王亶望的家屬仍舊住在杭州。這一下壞了,太上皇在指派大學士阿桂與李質穎回浙江,與閩浙總督富勒渾將王、李所見不同之處「秉公確勘,據實奏覆」的上諭後面,痛斥王亶望說:「至王亶望實丁憂之人,朕因一時不得其人,是以令其馳驛回籍,治喪事畢,即至浙辦理塘工,原為公務起見,其家屬自應即回本籍守制,以盡私情,乃據李質穎奏,伊家屬仍住杭州,安然聚處。朕聞之為之心動,王亶望並非無力令眷屬回籍之人,似此忘親越禮,實於大節有虧,為大臣者如此,何以表率屬員,維持風教?」

  接下來提到王亶望的父親,曾任江蘇巡撫的王師,說他「品行甚正,無負讀書,不應有此等忘親越禮之子。養心殿暖閣恭懸皇祖聖訓,有『孝為百行之首,不孝之人斷不可用』。朕每日敬仰天語煌煌,實為萬世準則。王亶望著革職,仍留塘工,自備資斧,效力贖罪,若再不知自咎,心懷怨望,不肯實心自效,圖贖前愆,朕必重治其罪。」

  上諭雖然嚴厲,但看得出來,太上皇仍舊看重王亶望的才幹,認為構築石塘,非他不可。因此,阿桂在浙江雖嚴劾杭嘉湖道王燧「驕縱不法,行同市儈,民怨沸騰」,奉旨革職拿問,抄出家財值二十餘萬銀子之多,但並未牽連到王亶望。他亦深信,已由蔣賜棨為他設法,鈎連上和珅的關係,只要石塘完工,自會開復一切處分,官復原職,甚至回任浙江巡撫,亦不算意外。

  哪知太上皇在另一件事上又「心動」了。原來這年春天,甘肅回子因新舊派之爭,發生動亂,省城蘭州,亦幾有不保之勢。遇到這種情況,太上皇一定用阿桂去平亂,為了扶植和珅,讓他有個立功的機會,上諭派和珅帶同名將海蘭察率領健銳營、火器營精兵各二千人,先入陝甘,等阿桂隨後到達甘肅,和珅交卸軍務,回京供職。

  和珅領兵出京以後,沿路皆有軍報,自西安經寶雞,一入甘肅省境,便遇大雨。太上皇心中便已一動,及至阿桂入甘,復有「連日大雨,行軍受阻」之奏,太上皇心頭疑雲大起,何以甘肅年年都報旱荒,獨獨今年多雨?降旨命阿桂徹查,王亶望的把戲完全拆穿,於是縲紲就道,被解到刑部下獄,杭州及平陽原籍的家,亦都被抄了。家屬隨同進京,住在一家小客棧中,生活困窘,境況十分淒慘。

  忽然有一天,有個老蒼頭到小客棧來求見王太太,道明來意:「我家主人,已經替夫人備好房子,就請搬過去吧!」

  王太太愕然相問:「你家主人是誰?」

  「夫人搬過去就知道了。」

  及至遷入新居,食用諸物,無不具備,還留下五十兩銀子,告辭而去。此家主人,始終未曾出現。王亶望的長子王裘去探監時,問他父親才知道就是張四官。

  張四官不僅照應了王亶望的家屬,對王亶望本人更為周到,每天在刑部「火房」伺候,有如孝子。只是他無法為王亶望打點脫罪減刑,因為案情太重大了。七月初流火爍金的日子,王亶望斬決於菜市口。年長的三個兒子,充軍伊犁當苦差,六歲以下的八個幼子,交山西巡撫監管,至年滿十二歲,次第發遣。甘肅冒賑案,無一州縣官不牽涉入內,為太上皇形容為「奇貪」,凡冒賑銀數在二萬兩以上者共二十二人,一律斬立決。太上皇認為此二十二人都死在王亶望手中,因而又下一道嚴旨,將王亶望的八個小兒子,移至刑部監獄監禁,及歲發遣,遇赦不赦。

  當然王亶望的身後,包括送眷屬回平陽,都由張四官一肩挑起這副重任。不過王亶望的眷屬亦並未全數回老家,姬妾星散,吳卿憐仍舊是由蔣賜棨經手,轉入另一豪門,成為剛由甘肅回京,兼署兵部尚書的和珅的寵姬。

  由於張四官的義行,所以吳卿憐不但將他引入和珅府第,而且深得信任。吳卿憐的私房,都交給他經理。張四官為她放債生利,二十年來利上滾利,總數已達八十萬兩。借據及支取利息的摺子與圖章,原都由吳卿憐自己保管,如今總算找到機會,可以偷運出去交給張四官處理了。

  ▼第三章

  和珅家有十五座庫房,逐庫清點,非兩三個月不能完事,兩位親王跟大學士王杰、劉墉,及署理刑部尚書董誥、兵部尚書慶桂商量,應該如何處理。

  「皇上急於要宣布和珅的罪狀,查抄如此費事,各位看,咱們該怎麼辦?」儀親王指名問道:「蔗林,你是刑部尚書,你倒出個主意看。」

  「貪黷只是罪狀的一端,現在封了十五座庫房,我想揀要緊庫房,大致先點一點,再加上賬簿上的記載,就可以覆奏了。」

  大家都同意他的見解,於是決定先點珠寶庫,因為除了珠寶本身的價值以外,必定還有非臣下所能使用的器物在內。

  果然,光是桂圓大的「東珠」便有十粒之多,還有重達數十斤,連大內都沒有的大紅寶石。

  「即此一端,便是死罪。不過,」一向以識大體為太上皇所稱賞的王杰說道,「宣布罪狀,不宜著重於此,總以不守臣節之處,按照情節輕重,分別先後為宜。」

  「說得是。」儀親王接口,「大家先列舉和珅的罪狀,煩蔗林拿筆記下來,再來區分先後如何?」

  於是各就所知,紛紛列舉,經董誥整理以後,擬定十九款大罪,上呈御前,皇帝親筆添上一條:「朕於乾隆六十年九月初三日,蒙皇考冊封皇太子,尚未宣布諭旨,而和珅於初二日,即在朕前先遞如意,漏洩機密,居然以擁戴為功。」

  這一來便成了二十款大罪,接下來是:

  「圓明園騎馬直入中左門,過正大光明殿至壽山口,大罪二;

  肩輿出入神武門,坐椅轎直進大內,大罪三;

  取出宮女子為次妻,大罪四;

  川楚教匪滋事,各路軍營文報任意延擱不遞,大罪五;

  太上皇聖躬不豫時,毫無憂戚之容,逢人談笑自若,大罪六。

  太上皇力疾批章,間有未真之字,輒口稱不如撕去另擬,大罪七;

  管理吏、戶、刑三部,將戶部事務一人把持,變更成法,不許部臣參議一字,大罪八;

  西寧賊番聚眾搶劫殺傷,疆臣奏報,擅將原摺駁回,隱匿不辦,大罪九;

  國服曾有中旨,令蒙古王公未出痘者不必來京,乃故違諭旨,無論已未出痘俱不令來,大罪十;

  大學士蘇凌阿以姻親,匿其重聽衰憊之狀,侍郎吳省蘭、李潢,太僕卿李光雲,以曾在其家教讀,俱保列卿階,兼任學政,大罪十一;

  軍機處記名人員,隨意撤去,大罪十二;

  私蓋楠木房屋,僭侈逾制,其多寶閣槅段,仿照寧壽宮式樣,大罪十三;

  其墳塋設立饗殿,開置隧道,致居民有和陵之稱,大罪十四。」

  以下才提到和珅的財產:

  「所藏珍珠手串二百餘串,較宮中多至數倍,並有大珠較御用冠頂尤大,大罪十五;

  真寶石頂非所應戴,乃藏數十餘顆,並有整塊大寶石為御府所無者,不計其數,大罪十六;

  家內銀兩衣飾等物數逾千萬,大罪十七;

  夾牆藏赤金二萬六千餘兩、私庫赤金六千餘兩、地窖埋銀百餘萬,大罪十八;

  通薊地方當鋪錢鋪資本十餘萬,與民爭利,大罪十九。」

  最後一款是:「家人劉全資產亦二十餘萬,且有大珠及珍珠手串,大罪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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