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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謄正」,其實即是潤色,因此軍機處奉交的詩片,一向歸翰林出身的該軍機大臣掌管,最早是汪由敦,後來就歸于敏中。他既是狀元,記性又特別好,所以太上皇乾脆就在召見時,唸給他聽,繕寫進呈,無不稱旨。這項差使先得找人接手。

  想來想去,想到乾隆十六年的狀元,浙江紹興人梁國治,由湖南巡撫內召,派署禮部侍郎,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接掌了管理「詩片」的任務。

  接下來便是看中了和珅,他與于敏中相較,除了講學問之外,其他皆有過之無不及,而年力正壯、勇於任事,又勝於于敏中。太上皇認為梁國治加上和珅,應抵于敏中有餘,可以動他的手了。

  不過這也是很難的一件事。于敏中在軍機為領班,在內閣為首輔,除非有重大過錯,不能「罷相」,而年紀又只得六十多歲,即令再過十年,只要他覺得精力不是過於衰頹,無意告退,朝廷不但不能強迫他「休致」,反而以為「白頭宰相」為太平盛世的表徵,要加以種種優禮,所以一時無計可施,只能拖著再說。

  可是身兼步軍統領,並已派充御前大臣的和珅,卻非除掉他不可。在軍機處,他位列第六,在前的第五是梁國治,忠厚謹慎,且只管詩片,不管政務,可以不理;第四是刑部尚書袁守侗,軍機章京出身,久任外官,且常奉派查案,對山川道路非常熟悉,和珅建議,將他外放山東河道總督,排出軍機;第三是傅恒的幼子、兵部尚書福隆安,已為和珅所籠絡,言聽計從,結成死黨,自然要留他在軍機處相助;第二是武英殿大學士阿桂,善於用兵遣將,每次紫光閣圖功臣像,不但總有他,而且必在前列,是太上皇最信任的滿洲大臣,但常奉派勘查河工、考察吏治,不常在京,在和珅並不覺得他礙事。礙事的是于敏中,軍機進見,照例只由領班發言,和珅不能越次陳奏,便無法操縱一切了。

  因此,和珅除了多方打聽到于敏中及其親屬門下許多攬權納賄、口舌不謹的事實,不斷進讒以外,想除掉他還是不易。不過他亦深知太上皇跟他一樣無奈,只要能想出一條巧妙的釜底抽薪之計,一定會為太上皇所嘉納。

  乾隆四十四年冬天,于敏中因病請假在家休養,和珅奉太上皇之命去探病,覆命時本想奏報:只是感冒,休養數日即可銷假。但在軍機處看到江寧織造衙門,解送各項「上用」、「宮用」的緞匹繡件,其中「雜件」項內,列有陀羅經被一百條,觸動靈機,說法就不一樣了。

  「于敏中說,只怕要蒙皇上賞陀羅經被了。」

  「你是說,他病得勢將不起?」

  「照奴才看,未必盡然。年內就會銷假。」

  「那麼,他怎麼會提到賞陀羅經被的話呢?」

  「大概是不放心的意思,擔心恩禮不終。」和珅等了一會,看太上皇沉吟不語、若有所思的神情,便又說道:「皇上何不就先賞他一條陀羅經被,好讓他放心。」

  太上皇想了好一會,點點頭說:「好吧!你好好兒去辦。」

  所謂「陀羅經被」,又名「陀羅尼衾」,是一塊長方形的緞子,上面滿織梵文金字。凡是一二品大臣,在京病歿者,在入殮以前照例得賞此物,無足為奇。但未死先賞,就是前所未見的奇事了。

  不過于敏中心裏很明白,這條陀羅經被就是賜死的詔書,當即召集家人,交代後事,而且親自動筆寫了「遺奏」,然後仰藥而死。身後恤典頗為優渥,入祀賢良祠,派皇八子帶領侍衛十員,往奠榮酒,並賜祭葬,謚文襄。文臣而有武功者方得謚「襄」,自是美謚。

  從此,和珅得以把持軍機處,只有當阿桂差滿回京時,稍有忌憚。吳省欽兄弟連帶亦越發得意。嘉慶三年三月,吳省欽由吏部侍郎升為左都御史,為和珅箝制言路,如今送來這道詔求直言的上諭,在「九卿科道」及「用人行政」這八個字旁打了圈,明明是提醒和珅,皇帝在暗示九卿科道,不妨發動對和珅的攻擊。

  有人參劾是免不了的,和珅在想,自己跟皇帝的關係並不壞,加以有和孝公主在,不會有什麼禍事,像那天唸治喪大員的名單,故意漏掉自己的名字,皇帝不就馬上指了出來?於此可見皇帝並沒有罷黜他的意思。不過要像從前那樣大權獨掌,恐怕辦不到了。

  ***

  正月初六,有兩道「封奏」,上達御前,都是參和珅的。這兩道封奏,是吏科給事中王念孫與刑科給事中廣興所上。這兩名言官,都有來頭。王念孫為吏部尚書王安國之子,八歲就會做文章,十歲讀完了十三經,號為神童。乾隆四十年點了翰林,散館後授職工部主事,精研水利,著有《導河議》上下篇,並奉旨纂修《河源紀略》,學問淵博,久為皇帝所賞識。這道封奏並非專劾和珅,是奏陳「剿賊六事」,不過第一事就是責備和珅,於各路軍報任意壓擱,欺蔽太上皇,以致川楚教匪如此猖獗,這與皇帝的看法,完全相同。

  廣興本姓高,大學士高晉的幼子,也是慧賢皇貴妃高佳氏的堂弟,雖是旗人,筆下卻很來得。他的封奏兼劾大學士蘇凌阿、禮部侍郎吳省蘭、兵部侍郎李潢、太僕寺正卿李光雲,說和珅在薊州的墳塋,設享堂、置隧道,當地居民稱之為「和陵」。

  這兩道封奏並未發交軍機處,和珅心知不妙。但內廷的線索都斷了,養心殿、乾清宮的管事太監都已換人,無從打聽消息。不過皇帝亦別無舉動,他心口相問地自我商量,王念孫跟廣興的奏摺,如果是參他,罪名一定不輕。皇帝不辦他的罪便罷,要辦,必然是查抄,那就得先召見刑部尚書及步軍統領,當面交代。但這兩個衙門的堂官,都未曾進宮。

  他未曾想到,皇帝將對付和珅一事,完全當做家務來處理,只跟三個人商量。一個是儀親王,一個是成親王,還有一個是皇帝的女婿,新派在御前行走的科爾沁郡王、額駙索特納木多布齋。當時密商決定,由儀親王及成親王宣旨收捕,額駙帶同他的貼身護衛,蒙古有名的勇士阿蘭保隨行保護。同時另付硃筆密諭兩道,一道給署理刑部尚書董誥;一道給管理步軍統領衙門的定親王綿恩——皇帝長兄定安親王永璜的次子,命他照儀親王的指示辦事。

  經過一天的部署,正月初八一早,和珅剛到軍機處,便有蘇拉來報:「儀親王駕到。」

  親貴是從來不到軍機處的,此事顯得有些突兀。和珅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處置。剛想發問時,一名侍衛已掀起門簾,儀親王昂然直入,開口問道:「福長安呢?」

  坐在另一頭的福長安便即起立應聲:「在這裏。」

  「有上諭。」

  說著,儀親王已走到屋子中間,面南而立,這是正式宣旨,屋子裏所有的人,都朝北跪了下來。

  於是儀親王將一直握在手中的硃諭展開,朗聲唸道:「科道列款糾參大學士和珅、戶部尚書福長安,情罪甚重,著即革職,拿交刑部,並派儀親王永璇,成親王永瑆,大學士王杰、劉墉,前任大學士署刑部尚書董誥,兵部尚書慶桂,公同會審,議罪具奏。欽此!」

  宣旨完畢,照例還要「謝恩」,但魂飛魄散的和珅、福長安哪裏還想得到此。儀親王當然也不會去計較,只向帶來的四名乾清門侍衛作個手勢,管自己先走了。

  「和中堂,請吧!」

  四名侍衛扶起和珅與福長安,兩人都像癱瘓了似的,無法舉步,半扶半拽地弄到內務府前面,有兩部藍呢後檔車等著,坐上車出了西華門,一直到刑部,送入「火房」安置。

  與此同時,定親王綿恩帶領五百兵丁,團團包圍三轉橋和珅的府第,和家上下,准入不准出。下人報到上房,長二姑嚇得瑟瑟發抖,吳卿憐曾經滄海,知道是怎麼回事。

  「來抄家了!」她對彩霞說,「多帶點東西在身上,等一攆出去,你就別想再回來了。」

  其時刑部侍郎熊枚帶著六名司官也趕到了,跟和珅的總管劉全說:「請你家主母出來。」

  和珅的正室已經亡故,如今是長二姑當家,劉全稱之為「二太太」。等她到得大廳,熊枚很客氣地作了一個揖,道明來意。

  「和中堂已經拿交刑部了,奉旨查抄,請你通知女眷,找個寬敞的地方集中在一起。我們好封房子。」

  長二姑不答他的話,只問:「我家大人是犯了什麼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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