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高陽說紅樓 | 上頁 下頁 |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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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證據二:恰好十三歲 周汝昌《雪芹生卒與紅樓年表》排比第十八回後半至五十四回,均敘寶玉十三歲一年間事,林語堂先生亦指第十八回至五十三回事在一年之中,蘇雪林先生則以寶玉的年齡,始終跳不出「十三歲的大關」而深滋困擾,于此可知,確定曹雪芹十三歲那一年,到底在何時何地?成為解決其年齡問題的主要關鍵。 按康熙五十四年(1715)生,依中國虛齡計算,落地一歲,則至雍正五年正好十三歲。這一年底曹家抄家,翌年北上,故曹雪芹十三歲那一年,在其個人是生活的分水嶺、命運的轉折點,實具有不可磨滅的慘痛紀念。 周汝昌說胡先生推斷曹雪芹生於康熙末年的理由,其二是:「因為曹雪芹如果生得晚,就趕不上曹家的繁華,所以要把『四十年華』放長五年,特意叫他趕到康熙末年,經一經所謂當年的繁華。後者的論斷,實在可笑得很。」現在由於自然而為產生的結果,證明曹雪芹確是趕上了「當年的繁華」;反而是周汝昌為了要使得曹雪芹回到北京以後,仍有一番繁華可「趕」,特意安排一個毫無根據的「乾隆改元,曹家中興」之說,變得「可笑得很」了。 十二、證據三:賈政似周公旦 《紅樓夢》中人名,常是另有含義,如甄士隱為「真事隱」、賈雨村為「假語村(言)」、單聘仁為「善騙人」、秦可卿為「情可輕」等等,不一而足。 甄之為真,賈之為假,乃是確切不移的諧音,因此賈政就是「假政」,賈政字曰「存周」,合起來看,明明用的是周朝初年的典故。 按:「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寧而崩。此乃周初一個最嚴重的局面,不得已乃有周公之攝政。」(錢穆先生《國史大綱》)此即所謂「存周」;「假政」之為「攝政」,也就不言可知。周公與武王之子成王為叔侄,這不是明明告訴讀者,曹與雪芹也是叔侄? 依曹氏的家世與《紅樓夢》中所描寫的賈政之為人來看,曹雪芹安排「賈政字存周」的用意,當在說明以下三點。 第一,江甯織造一職,在曹璽、曹寅、曹顒三世,都是父死子繼,如果曹顒不是早亡,等曹雪芹長大成人而聖眷依然不衰,則雪芹亦必可承襲此職。其間出現兄終弟及的局面,乃是不得已的變格,與武王崩,成王幼,周公出而攝政的史實相類,所以賈政這個名字,具有極好的象徵意義。 第二,就曹寅之妻李氏來說,三年之內,夫死子亡,後嗣莫蔔而官課待補,正面臨著一個所謂「最嚴重的局面」。曹家子弟雖多,但康熙所眷顧者只是曹寅,若無為李氏視如己出的曹,使康熙深信其必能孝母敬嫂,即不會有令其承嗣襲職的最佳安排。所以曹的「假政」,雖是儻來的富貴,但從另一角度看,亦正有「存曹」之功,否則,就連以後十三年的繁華,亦不可得了。 第三,曹視曹寅夫婦,恩逾父母,在感恩圖報的心情之下,必有一番打算,「假政」以後終有「歸政」的一天,如果希望曹雪芹在他死後,具有繼承其織造一職的能力,那麼從小督責極嚴,也就無怪其然。 總之,從「賈政字存周」這個名字中,不但百分之百確定了曹與雪芹的關係是叔侄而非父子,並且可以幫助讀者瞭解曹的處境與態度,是個很重要的證據。 十三、證據四:第三十三回大有文章 此一證據等於「證據三」的引申,即是我們從《紅樓夢》的本身去求解釋,也就是排除史學上的障礙以後,用文學的觀點來看《紅樓夢》,才知道許多形容入妙、極其委婉深刻的好文章,被我們忽略得太久了。特別是第三十三回寶玉「大受笞撻」,賈母與賈政發生衝突那一大段,照雪芹是李氏唯一的嫡親孫兒,曹為李氏的嗣子、雪芹的叔父這一層實際關係來看,內蘊的精義全出,試為分段析釋如下: (原文)正沒開交處,忽聽丫鬟來說:「老太太來了。」一言未了,只聽窗外顫巍巍的聲氣說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乾淨了。」 (解)祖母疼孫兒,事極平常,但護短從無如此說法;祖孫結成聯合陣線,視第二代為外敵,更悖乎情理。以血統而論,曹雪芹如為曹所出,則父子是真,祖孫是假,親父管教親子,以中國舊時的傳統,旁人只可解勸,無權干涉,現在竟勞只有過繼關係的祖母來替「假」孫子拼命,完全不合乎「疏不間親」的道理。只有祖孫是真的,父子是假,並且李氏只有唯一的一個嫡親孫子,才會在過度疼愛之下,急不擇言地說出「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八個字;否則,知書達禮的曹老太太,說話就太沒有分寸了。 「乾淨」二字,大有深意,我認為李氏(賈母)對曹(賈政)有著很深的誤解,她不認為他管教雪芹(寶玉)的動機出於善意,誤認為那是一種排斥孤兒寡婦的手段,這場衝突之所以鬧得如此嚴重,即因有意氣之爭在內。請參閱後解。 (原文)賈政上前躬身賠笑道:「大暑熱天,母親有何生氣,親自走來?有話只該叫了兒子進去吩咐。」賈母聽說,便止住腳,喘息一回,厲聲道:「你原來和我說話,我倒有話吩咐,只是可憐我一生沒養個好兒子,卻叫我和誰說去?」賈政聽這話不像,忙跪下含淚說道:「為兒教訓兒子,也為的是光宗耀祖,母親這話,我作兒的如何禁得起?」賈母聽說,便啐了一口,說道:「我說了一句,你就禁不起;你那樣下死手的板子,難道寶玉就禁得起了?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初你父親是怎麼教訓你來的?」 (解)「可憐我一生沒養個好兒子」,意味親子已死繼子不能孝親承志,這對賈政是極嚴厲的指責,所以「這話不像」;「不像者」,賈政看賈母的來意,不像是單純地為了心疼寶玉,所以忙著跪下解釋其教訓寶玉的原因。如果真的是嫡親父子,則嚴父教訓,自然出於望子成龍之意,旁人不會懷疑,本人更無須解釋。 「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初你父親是怎麼教訓你來的?」李氏(賈母)這兩句話,就表面看並無疑義;細一研究,卻又不然。此處「你父親」三字,自然是指曹寅,但曹寅在日,曹是以侄兒的身份為伯父所撫養,承嗣襲職都是曹寅身後之事;此日說「你父親」固然不錯,當初則是伯父教訓侄兒,這與父親教訓兒子,血統不同,親疏有別,難以類比。只有曹與曹雪芹是叔侄關係時,賈母的話才說得通,其意若謂:你伯父當初教訓你這個侄兒,如何慈愛;你今天教訓你的侄兒,竟用「下死手的板子」打他,是何道理呢? (原文)賈政又賠笑道:「母親也不必傷感,皆是作兒的,一時性起,從此以後,再不打他了。」賈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賭氣,你的兒子,我也不該管你打不打。我猜著你也厭煩我娘兒們,不如我們早離了你,大家乾淨。」說著,便命人看轎馬:「我和你太太、寶玉,立刻回南京去。」 (解)賈母的話,照前一段看,是要留下寶玉(不該管你打不打)和王夫人回「南京」去,但下一段話又要帶走寶玉,可知「你的兒子」云云是作者故弄玄虛、欲真還假的筆法。此「我娘兒們」四字包括賈母自己和王夫人母子,與賈政(曹)相對的親疏關係,表現得非常清楚。王夫人或系雪芹之母馬氏。南京建都,始于東晉,王敦、王導兄弟大用,當時有「王與馬,共天下」之謠,馬氏假託為王夫人,疑本此而來。 一則曰「厭煩我娘兒們」,再則曰「我們早離了你,大家乾淨」,真是俗語所謂「話裡有骨頭」,賈母把賈政打寶玉,看得別有用心,豈不顯然? (原文)賈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寶玉年紀小,你疼他;他將來長大,為官作宦的,也未必想著你是他的母親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將來還少生一口氣呢!」賈政聽說,忙叩頭哭道:「母親如此說,賈政無立足之地。」 (解)賈母對王夫人說的那段話,乃是借題發揮,人人皆知,但是究竟意所何指?過去我從未想到應該深究,現在才知道寫得確切不移,妙到顛毫。原來賈母的意思是:你小時候,我把你當自己親生的兒子一樣疼你,到長大成人當了織造,就不把我放在眼裡了。如果當初我不疼你,就不會有承嗣襲職這回事,那麼,今天要生氣也就無從生起。我們可以想像得到,賈母認為最痛心的是,排斥她的不是別人,竟是自己一手撫養提攜才造成今天的地位的曹。此即所謂「少生一口氣」。 現在我們來看這一衝突的過程,賈母先則曰「可憐我一生沒養個好兒子」,乃指責賈政不孝;再則曰「回南京」,等於變相地宣佈斷絕母子關係;而這一番借題發揮,又無異痛責賈政忘恩負義。這話要傳出去,賈政豈不成了「名教罪人」?所以「忙叩頭哭道:『母親如此說,賈政無立足之地。』」的確,不孝尊親,言官可以參劾,此在仕途中無立足之地;母子關係被否認,則在家族中無立足之地;忘恩負義,為任何人所不齒,並在社會中亦無立足之地了。 按:賈政對母親說話,不當自己稱名。此層頗為人所詬議,但在當時的情況下,為強調個人人格的最後立場,對本非所從出的過繼之母,自己稱名,我以為亦不算太離譜。 (原文)賈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無立足之地!你反說起你來。只是我們回去了,你心裡乾淨,看有誰來不許你打?」 (解)俗語說「打狗看主人面」,既知寶玉是賈母的「命根子」,則打寶玉,就是打擊賈母,或者說是向賈母示威。李氏(賈母)始終誤認曹(賈政)要否定她的地位,所以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無立足之地!』」 「乾淨」字樣,片刻之間凡三見,此處更謂「心裡乾淨」,越發露骨了。 十四、假事真情 本文的考據工作,就我現在所能看到的材料來說,只能做到這裡為止。如果我的結論能為讀者所接受,那麼我們在重讀《紅樓夢》時,將會發現許多新的意義,並更易於瞭解它的主題。不過,同時,我也為讀者帶來了新的問題,最明顯的是: ◇如果賈政與寶玉是叔侄,曹雪芹為何把他們寫成父子的關係? ◇如果「大觀園」無其名,「元妃」無其人,為何虛構? 其實這些問題,胡適之先生早就給了我們解答: 《紅樓夢》明明是一部「將真事隱去」的自敘的書。(《紅樓夢考證》——改定稿) 既然「將真事隱去」,就必須有一部分虛假的情節來代替,這一部分「虛假」的情節,乃是用來發抒「真實」的情感。如果《紅樓夢》的時間假、地點假、人名假、情節假,連情感也是假的,那就不成其為一部好小說,更不值得費那麼多功夫來做考證研究的工作了。 當然,我這樣簡單的回答,讀者是不會滿意的,但如細作論述,將軼出本文的題旨以外。關於《紅樓夢》的主題以及曹雪芹為何「將真事隱去」的原因等等,容以後有機會時,另作研究報告以就教于讀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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