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高陽說紅樓 | 上頁 下頁
一一


  我認為最重要的是乾隆二十五年敦敏的那首七律。此詩全為寫實,而且層次井然,由「雅識」一聯,可知在此以前,敦敏還不如他弟弟敦誠那樣與曹雪芹相知有素,經此一番「話舊」,才有更深一層的瞭解。所謂「話舊」當然是指「秦淮舊夢」(如所「話」為敦敏與曹雪芹之「舊」,則詩中應提到「虎門」——八旗宗學),「人猶在」三字,明指曹雪芹是親歷「秦淮舊夢」的人,下接「燕市悲歌酒易醺」七字,緊扣小序「呼酒」語,拉回實境,見得曹雪芹當時酒入愁腸的情態。此詩格律嚴謹,除開頭「雞群」兩字對「隔院」的人有些不客氣以外,通首到底只敘作者與曹雪芹兩人之間,呼酒話舊,不及他人。周汝昌把「人猶在」三字,解為「紅樓夢書中人猶在」,意在否認曹雪芹曾曆「秦淮舊夢」,是沒有效果的。

  歸納敦敏、敦誠的詩,還可以得到一個反證,如果曹雪芹北返以後,曾有過像周汝昌所肯定的那樣豪華的生活,何以他們的詩中隻字不提?敦敏弟兄對曹雪芹的身世很清楚,而且相當同情他的遭遇,在交遊上,特別是曹雪芹死前數年,時有往還,果真曹家在北京有個已成為「廢館頹樓」的「大觀園」,豈能不去憑弔一番,形諸吟詠?這個消極的證據,在「秦淮舊夢人猶在」這一積極的證據反襯之下,特別顯得有力量。

  敦敏、敦誠論交的經過,有個叫吳恩裕的人,在《有關曹雪芹八種》這部書中,作過很好的考證。他考出敦誠於乾隆二十二年在喜峰口《寄懷曹雪芹》的詩中,所謂「當時虎門數晨夕」的虎門,乃指「八旗宗學」,典出《周禮》:「周之師氏居虎門左」;果毅親王允禮作《宗學記》更明白指出:「即周官立學于虎門之外,以教國子弟之義也。」敦敏、敦誠詩中,「虎門」二字迭見,而尋繹詩意,亦無一非指學塾,如「虎門絳帳遙回首」等等。

  敦誠於乾隆九年初入宗學讀書時,才十一歲,敦敏也在宗學讀書,年十六歲。敦誠詩中所說的「當時」,吳恩裕認為:

  不應當指敦誠初入宗學時的乾隆九年。因為十一歲的敦誠是無論如何不能欣賞三十歲的曹雪芹那種「接䍦倒著容君傲,高談雄辯虱手捫」的風度的。而是應該指乾隆十四五年左右,敦誠年已十五六歲,他的哥哥年二十至二十一歲,曹雪芹則三十四五歲的時候。這時,不但二十多歲的敦敏,就是十五六歲的敦誠,也能夠欣賞曹雪芹那種疏狂傲岸的態度了。

  這段話說得很中肯。但我可進一步補充:非三十四五歲的曹雪芹,也不可能有那種疏狂傲岸的態度。因為個性的成型和發展,需要有時間的過程。曹雪芹絕不是矯揉造作的人,他的時代也不是王猛的時代。魏晉之際,亂頭養望,捫虱高談,是一種「術」,而康雍乾三朝,全盛時期的旗人,正在講究飲饌服飾,那麼,以紈絝出身的曹雪芹,變成如此不修邊幅的名士派,得要多少年呢?如照周汝昌之說,乾隆十三四年時,曹雪芹才二十五六歲,是不是已能形成此種性格,姑且不談;但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如出之以疏狂傲岸的吊兒郎當的姿態,頗難令人容忍,則是一定的。敦誠詩中「容君傲」的「容」字,正以其年齡大得太多,才能被「容」。

  曹雪芹在八旗宗學幹什麼呢?他不是宗室,而且早過入學的年齡,所以絕不是敦誠、敦敏的同窗,吳恩裕說有「兩個可能」:「不是做小職員,就是做助教。」我認為小職員的成分居多,因為敦誠、敦敏題贈曹雪芹的詩,都是出於憐才之一念,視之為友的口吻。以「虎門當時數晨夕,西窗剪燭風雨昏」兩句看,可知曹雪芹住在宗學裡面;那麼,《紅樓夢》必有一部分寫成于「虎門」,敦誠、敦敏是不是他的最早的讀者?他們有沒有提供過任何意見?都是值得研究的問題。

  七、何時開始寫《紅樓夢》

  關於曹雪芹的年齡問題,我們還可以從他的創作過程去研究。

  周汝昌綜合甲戌、庚辰兩脂本的朱批,考定《紅樓夢》在曹雪芹生前,即已經過五次批閱,每次評閱相去約兩三年之久,「抄閱再評」在甲戌(乾隆十九年),那麼首評上推兩年,在乾隆十七年「前四十回當已撰成」,這推論是合理的。

  按甲戌本第一回前有七律一首,最後兩句是:「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假定「首評」時即有此詩,則開手初寫時,當乾隆七年;即以甲戌而論,最晚亦在乾隆九年,照周汝昌「四十」之說,乾隆九年,曹雪芹才二十一歲,這就有兩點疑問,不能不加以研究。

  第一,其時曹家當已敗落,「二十一歲」的曹雪芹,謀生之不遑,哪裡會想到去寫小說?按中國文學創作的情況來說,不外乎兩類:環境優裕,或至少不愁生計,耽於吟詠,刻意求工,在少年時期,即有相當成就,此類可以納蘭容若為代表。此其一。賦性不合時宜,到處碰壁,中年窮愁潦倒之際,或未能忘情于名利,或者胸中有股突兀不平之氣,借稗官說部以為發洩,此類可以吳敬梓為代表。此其二。以「二十一歲」時的曹雪芹來說,兩類皆不合。

  第二,寫小說,特別是寫實主義的小說,生活經驗是先決條件。以《紅樓夢》的接觸面之廣、人物之多、刻畫人情世態之深刻,無論如何不是曹雪芹在「二十一歲」時所能辦得到。

  或謂:曹雪芹是天才,不可一概而論。不錯,我絕對承認曹雪芹是天才,但是生活經驗是沒有東西可以代替的,二十一歲的天才,可能推翻「相對論」,可能勝過貝多芬,但不可能寫出一部世態百相、形容入妙的大小說。

  或謂:曹雪芹寫了十年,大可以一面吸收,一面發揮。這話似是而非,因為曹雪芹不是在寫「聊齋型」的筆記小說,寫一條算一條。這樣一部預定要寫百回以上的大小說,如果不是就完整主題、全盤結構、人物造型、場景安排等等,大致了然于胸時,豈可貿然下筆?

  說到最後,頂頂明顯的還是創作衝動的問題,若非閱盡繁華,飽曆辛酸,追憶往事,痛悔莫及,千萬遍思量,產生非寫不可的創作衝動,就不可能維持十年之久。

  因此,如說曹雪芹在二十一歲就開始寫《紅樓夢》,照我所瞭解的小說作者在創作時所必需的條件而論,我絕對不信。以我的推論,曹雪芹在乾隆九年時,正當三十歲,就是此時開始寫《紅樓夢》,也已非具有相當豐富的社會經驗和相當的天才的人不辦了。

  八、無稽的新帝寵信說

  周汝昌的錯誤在太執著,執著于「四十年華」那句詩;太主觀,主觀認定乾隆改元後,曹家出現「中興」的局面,才有「全書中最熱鬧最高興的一年」。我在寫《我看紅樓》一文時,對此說將信將疑,深入研究,才知大謬不然,除前面的論證以外,還有兩點,須得一辯。

  第一,他說曹家「當中有允禩、允禟關係一段,始抄家敗事」。所舉證據是雍正六年七月(按:此時已是抄家以後)隋赫德一折:在江甯織造衙門左側萬壽庵,查出鍍金獅子一對,系康熙五十五年塞思黑(滿語「豬」,雍正為允禟所改的名字)到江寧鑄就,因鑄得不好,交曹寄頓廟中。按康熙諸子爭位事,為清朝一大疑案,曹家既遲至五年年底抄家,又「蒙恩諭少留房屋」;而此折一上,後情又不可考,只知曹依然健在,那麼,有什麼理由可以相信曹家是此政治鬥爭中的犧牲品呢?最妙的是周汝昌引隋折以後又說:「此事後情詳細則不可考,疑有拯曹氏未致一敗塗地者。」此更令人費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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